梁启超(任公)著

《中国历史研究法》之一节(上略)

玄奘者,我国留学生宗匠而思想界一巨子也。吾因欲研究其一生学业进步之迹,乃发心为之作年谱。吾所凭借之资料甚富,合计殆不下二十余种, 而其最重要者,一为道宣之《续高僧传》,二为慧立之《慈恩法师传》,二人皆奘之亲受业弟子,为其师作传,正吾所谓第一等史料也。乃吾研究愈进, 而愈感困难,两传中矛盾之点甚多,或甲误,或乙误,或甲乙俱误。吾列举若干问题,欲一一悉求其真,有略已解决者,有卒未能解决者。试举吾所认为略已解决之一事,借此以示吾研究之径路:——玄奘留学凡十七年,此既定之事实也;其归国在贞观十九年正月,此又既定之事实也。然则其初出游果在何年乎?自两传以及其他有关系之资料,皆云贞观三年八月,咸无异辞, 吾则因怀疑而研究,研究之结果,考定为贞观元年。吾曷为忽对于三年说而起怀疑耶?三年至十九年,恰为十七个年头,本无甚可疑也。吾因读《慈恩传》,见奘在于阗所上表中有“贞观三年出游今已十七年”等语;上表年月传虽失载,然循按上下文,确知其在贞观十八年春夏之交;吾忽觉此语有矛盾。此为吾怀疑之出发点。从贞观十八年上溯,所谓十七年者,若作十七个年头解,其出游时可云在贞观二年,若作满十七年解,则应为贞观元年,吾于是姑立元年二年之两种假说以从事研究,吾乃将《慈恩传》中所记行程及各地淹留岁月详细调查,觉玄奘自初发长安以迄妇达于阗,最少亦须满十六年有半之时日,乃敷分配;吾于是渐弃其二年之假说,而倾向元年之假说。虽然,现存数十种资料皆云三年,仅恃此区区之反证而臆改之,非学者态度所宜出也。然吾不忍弃吾之假说,吾仍努力前进。吾已知奘之出游,为冒禁

越境;然冒禁何以能无阻?吾查《续高僧传》本传,见有“会贞观三年,时遭霜险,下敕道俗,随丰四出”数语;吾因此知奘之出境,乃搀在饥民队中, 而其年之饥,实因霜灾。吾乃亟查贞观三年是否有霜灾,取新旧《唐书·太宗纪》阅之,确无是事。于是三年说已消极的得一有力之反证。再查元年, 则新书云:“八月,河南陇右边州霜,”又云:“十月丁酉,以岁饥减膳,” 旧书云:“八月⋯⋯关东及河南陇右沿边诸州霜害秋稼,”又云:“是岁关中饥,至有鬻男女者,”是元年确有饥荒,而成灾又确由霜害,于是吾之元年说,忽积极的得一极有力之正证矣。惟旧书于二年复有“八月河南河北大霜人饥”一语,新书则无有;不知为旧书误复耶?抑两年连遭霜灾而新书于二年有阙文耶?如是则二年之假说,仍有存立之余地。吾决意再觅证据以决此疑。吾乃研究奘途中所遇之人,其名之可考见者凡三,一曰凉州都督李大亮,二曰高昌王麴文泰,三曰西突厥可汗叶护。吾查大亮传及高昌传,见二人皆自元年至四年在其位,不成问题。及查西突厥传,乃忽有意外之获;两书皆言叶护于贞观初被其叔所弑,其叔僭立,称俟毗可汗,然皆未著其被弑在何年。惟新书云:“贞观四年俟毗可汗来请昏太宗诏曰,安厥方乱,何以昏为,”是叶护被弑,最晚亦当在贞观三年前。再按《慈恩传》所记奘行程, 若果以贞观三年八月发长安者,则当以四年五月初乃抵突厥,其时之可汗, 已为俟毗而非叶护矣。于是三月说之不能成立又得一强有力之反证。吾犹不满足,必欲得叶护被弑确年以为快,吾查《资治通鉴》,得之矣,贞观二年也!吾固知《通鉴》必有所本,然终以不得之于正史,未能踌躇满志,吾发愤取新旧《唐书》诸蛮夷传凡与突厥有关系之国徧繙之,卒乃在新书《薛延陀传》得一条云:“值贞观二年突厥叶护可汗见弑”,于是叶护斌年无问题矣。玄奘之行,既假霜灾,则无论为元年为二年为三年,皆以八月后首涂, 盖无可疑;然则非惟三年说不能成立,即二年说亦不能成立。何则?二年八月后首涂,必三年五月乃抵突厥,即已不及见叶护也。吾至是乃大乐,自觉吾之怀疑有效,吾之研究不虚,吾所立“玄奘贞观元年首涂留学”之假说殆成铁案矣!其有小小不可解者,则何以诸书皆同出一辙,意无歧异?然此亦易解,诸书所采,同一蓝本,蓝本误则悉随之而误矣,再问蓝本何故误?则或因逆溯十七个年头,偶未细思,致有此失;甚至或为传写之讹,亦未可知也。再问十八年玄奘自上之表文何以亦误?则或后人据他书校改,亦在情理中耳。(下略)

(《中国历史研究法》第五章“史料之蒐集与鉴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