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洙泗考信录(节录)

崔 述

《史记·孔子世家》云:“南宫敬叔言于鲁君,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车、两马、一竖子。适周问礼,见老子。老子送之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辨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老庄申韩列传》又云:“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若是而已!’孔子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老子其犹龙耶?’”余按,老聃之学,经传未有言者,独《戴记·曾子问篇》孔子论礼频及之;然亦非有诡言异论,如世俗所传云云也。战国之时,杨、墨并起,皆托古人以自尊其说。儒者方崇孔子,为杨氏说者因托诸老聃以诎孔子;儒者方崇尧、舜,为杨氏说者因托诸黄帝以诎尧、舜。以黄帝之时礼乐未兴,而老聃隐于下位,其迹有近似乎杨氏者也。今《史记》之所载老聃之言,皆杨朱之说耳;其文亦似战国诸子,与《论语》、《春秋传》之文绝不类也。且孔子骄乎?多欲乎?有态色与淫志乎?深察以近死而博辨

以危身乎?老聃告孔子以此言,欲何为者?由是言之,谓老聃告孔子以如是云云者,妄也。孔子称述古之贤人及当时卿大夫,《论语》所载详矣。藉令孔子果尝称美老聃至于如是,度其与门弟子必当再四言之,何以《论语》反不载其一言?“以德报怨”,《论语》辩之矣;此世俗所传老聃之说也。其说虽过,然犹未至如“骨朽言在”之语尤为不经也。孔子闻之,当如何而辟之,当如何与门弟子共正之,其肯反称美之以为“犹龙”,以惑世之人乎! 由是言之,谓孔子称老聃以如是云云者,妄也。昭公二十四年,孟僖子始卒, 敬叔在衰绖中,不应适周。敬叔以昭公十二年生,至是年仅十三,亦不能从孔子适周。至明年而孔子已不在鲁,鲁亦无君之可请矣。诸侯之相朝会,容有在丧及幼稚者,彼为国之大事,不获已也;抑恃有相者在。敬叔不能则已, 不必使人相之而往。适周,以学礼也,而独不念适周之非礼乎!且敬叔岂无车马竖子者,而必待鲁君之与之!由是言之,谓敬叔从孔子适周而鲁君与之车马者,亦妄也。此盖庄、列之徒因相传有孔子与聃论礼之事,遂从而增益附会之,以诎孔子而自张大其说,《世家》不察而误采之,惑矣。《道德》五千言者,不知何人所作,要必杨朱之徒之所伪托,犹之乎言兵者之以《阴符》托之黄帝,《六韬》托之太公也;犹之乎言医者之以《素问》、《灵枢》托之于黄帝、岐伯也。是以孟子但距杨、墨,不距黄、老,为黄、老之说者非黄、老,皆杨氏也,犹之乎不辟神农而辟许行也。如使其说果出老聃,老聃在杨、墨前,孟子何以反无一言辟之,而独归罪于杨朱乎?秦汉以降,其说益盛,人但知为黄、老而不复知其出于杨氏,遂有以杨、墨为已衰者,亦有尊黄、老之说而仍辟杨、墨者。杨子云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盖皆不知世所传为黄、老之言者即“为我”之说也。自是儒者遂舍杨朱而以老聃为异端之魁,呜呼,冤矣!故凡言老聃者,惟《戴记》为近是;然其有无亦不可知。故今概不录其事与言,以绝后人之疑。

《家语·观周篇》亦载问礼事,大略本之《世家》而颇增益,其语尤为纰缪。所载孔子言云:“吾闻老聃博古知今,通礼乐之源,明道德之归,则吾师也;今将往矣。”余按,言老聃者惟《戴记·曾子问篇》为近古,然所称述亦皆礼之繁文末节——子贡所谓“识其小”者是也——乌睹所谓“通礼乐之源”者哉!至于世俗所传以为老聃言者,《道德经》耳,其言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又云:“上德不德,下德不失德。”其论道德谬矣,韩子云(贤按:谓韩愈,下同):“道其所道,非吾之所谓道也;德其所德,非吾之所谓德也,”乌睹所谓“明道德之归”者哉!孔子学官于剡子; 入太庙,每事问;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孔子之学亦颇得诸四方考订之功。《诗》曰:“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太庙骏奔之人岂必皆尝闻道者乎!然则孔子即果适周,因问礼于老聃以证鲁礼有无流传之误,此亦寻常事耳,谓足供圣人之采择则可矣,乌有以为己师而往从之者哉!韩子云: “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此言正为《家语》而发。呜呼,以异端攻吾道,胜不胜犹未可知也;以吾儒自攻吾道,而其势遂必无不胜,无怪乎异端之日炽而圣学之日微也!且《世家》但云“敬叔言于鲁君,请与孔子适周” 而已,《家语》则载敬叔之言,全录《左传》孟僖子将死之语。夫此语僖子属其大夫则可,敬叔以适周请于君,何必详叙孔子之祖德乎!《世家》,但云“自周反鲁,弟子益进”而已,《家语》则云“自周返鲁,道弥尊矣,弟

子之进盖三千焉。”夫孔子之道大矣,岂一见老聃之所能尊,而是时孔子年仅三十有五,弟子安得遂至于三千乎!《家语》一书本魏晋间人杂取子史中孔子之事缀辑增益以成书者,其时方崇老、庄,故其为言如此,若借老聃以为孔子重者,其识又远出司马迁下,而文亦浅陋鄙弱,本不足较。然自宋以来,儒者多信之不疑,以致没圣人之实,良非小失。故余不敢不为之辨。(中略)

《观周篇》又云:“孔子见老聘而问焉,曰:‘甚矣,道之于今难行也! 吾比执道而今委质以求当世之君而弗受也’云云。”余按此文本之《庄子》之《天运篇》,采其意而改其文者。不知《庄子》一书特欲张大其荒诞之说, 以言清净者之宗老聃也,故多托为老聃之言;以儒者之尊孔子也,故又借孔子以尊老聃之言,皆非以为实然也。《家语》乃列之于孔子事中,谬矣!孔子年三十余而适周,尚未及强仕之年,何得云“道之难行”耶!尚未历经列国,何得云“委质以求当世之君而弗受”耶!《家语》乃载之于《观周篇》中,疏矣!《庄子》一书乃异端之最无忌惮者;撰《家语》者自谓孔氏遗书, 乃信庄周以卑孔子而尊老聃,岂非孔子之罪人乎!呜呼,庄、列之书,世亦有信之者,要其不信者固多也;《家语》采之,斯无不信之矣!是误后人者

《家语》也,非庄、列也。故余于庄、列异端之书不辨,亦不胜其辨;采于

《家语》,然后辨之:以人之所重者在《家语》也。

《年谱》云:“三十四岁,访乐于苌弘;三十五岁,与南宫敬叔适周, 见老聃而问礼焉。”余按,《戴记·曾子问篇》四言“闻诸老聃”,《乐记篇》言“闻诸苌弘”,孔子少时或尝适周,亦未可定。要之,自为司寇以后, 其年乃略可考;自是以前,位尚卑,望尚轻,弟子时亦尚寡,其事多出于后日所追记,其有无尚无可取证,况其年耶!鲁之去周千有余里,是时孔子尚贫,治行亦大不易,既访乐于苌弘,何不即问礼于老聃,而必待明年之再往乎!且《年谱》于访乐则载《孔丛子》“河(?)目隆颡”之语,于问礼则采《史记》“骨朽言在”之文,乃杨朱氏所撰以诋孔子者,尤君子所必辟也。然《年谱》皆载之,则《年谱》非孔氏遗书而为后人之所妄撰也明矣;况于年月,安可信耶!故今皆不采。

(《崔东壁遗书》第 270—273 页)

《论语》云:“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余按《春秋传》云:“季氏将堕费,公山不狃、叔孙辄帅费人以袭鲁,入及公侧,仲尼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然则是弗扰叛而孔子伐而败之耳,初无所为召孔子及孔子欲往之事也。孟子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弗扰既以费叛,是乱臣贼子也,孔子肯辅之乎!《春秋》于晋赵鞅书曰:“入于晋阳以叛”,于荀寅、士吉射书曰:“入于朝歌以叛”,于鲁阳虎书曰:“盗窃宝玉大弓”,孔子之恶叛臣如此,肯辅之乎!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孔子居卫,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 “有命!”孔子不肯见阳货,主弥子,况肯辅弗扰乎!孟子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孔子欲为东周,必将讨天下之乱臣贼子也。弗扰既身为乱贼矣,安肯讨人!纵使肯讨,人亦不服,不见楚灵王之戮庆封乎!且夫弗扰,

庸鄙狡诈之小人也;劳仲梁怀而不见敬也,则劝阳虎为乱;不得志于季氏也, 则与阳虎谋杀季孙;不欲堕费也,则帅费人以攻公。其心甚狡而其谋甚拙, 安能为东周邪!夫费,弹丸地耳。其民素服属于季氏,必不久从弗扰叛也。观郈与成之叛皆请降于齐,费之不能自立也明甚。鲁以大师攻之,不数月破矣;欲为东周,胡可得耶!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曰“可”,曰“成”,圣人之谦也如是。且方是时,周礼未改,非战国时可同,而谓孔子公然欲自为东周乎!又按《左传》,费之叛在定公十二年夏, 是时孔子方为鲁司寇,听国政。弗扰,季氏之家臣耳,何敢来召孔子!孔子方辅定公以行周公之道,乃弃国君而佐叛夫,舍方兴之业而图未成之事,岂近于人情耶!费可以为东周,鲁之大反不可以为东周乎!《公羊传》曰:“孔子行乎季孙,三月不违,曰:‘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于是帅师堕郈, 帅师堕费。”然则是主堕费之议者孔子也。弗扰不肯堕费,至帅费人以袭鲁, 其仇孔子也深矣,必不反召之。费扰方沮孔子之新政,而孔子乃欲辅弗扰以为东周,一何舛耶!《史记》亦知其不合,故移费之叛于定公九年。然使费果以九年叛,鲁何得不以兵讨之。郈之叛也数月而两围之,成之叛也伐不踰时焉,费之叛何以独历四年而无事耶?定十二年《传》云:“仲由为季氏宰, 将堕三都。”使费果以九年叛,则费已非季氏之邑,季氏安能堕之;子路当先谋讨费,不当先谋堕都也。《史记》既移费叛于九年,又采此文于十三年, 不亦先后矛盾矣乎!且夫“末之”云者,历聘诸侯而不遇之词也;今孔子但尝至齐耳,尚未适卫、适宋、适陈、蔡也,子路何得遽云“末之”也耶!由是言之,谓弗扰之召孔子在十二年亦不合,谓在九年亦不合;总之,此乃必无之事也。⋯⋯

(《崔东壁遗书》第 283—284 页)

《世家》云:“孔子行摄相事,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家语》云: “朝政七日而诛乱政大夫少正卯,戮之于两观之下,尸于朝三日。子贡进曰: ‘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今夫子为政而始诛之,或者为失乎?’孔子曰: ‘天下有大恶者五,而窃盗不与焉:一曰心逆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辨;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饬(或作‘泽’,又作‘饰’)。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免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其居处足以掫徒成党,其谈说足以饰褒荧众,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此乃人之奸雄者也,不可以不除!’”余按《论语》,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曰:“子为政,焉用杀!”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孔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圣人之不贵杀也如是,焉有秉政七日而遂杀一大夫者哉!三桓之横,臧文仲之不仁不知,《论语》、《春秋传》言之详矣,贼至于阳虎、不狃,细至于微生高,犹不遗焉;而未尝一言及于卯。使卯果尝乱政,圣人何得无一言及之? 史官何得不载其一事?非但不载其事而已,亦并未有其名。然则其人之有无盖不可知。纵使果有其人,亦必碌碌无闻者耳,岂足以当圣人之斧钺乎!春秋之时,诛一大夫非易事也,况以大夫而诛大夫乎!孔子得君不及子产远甚, 子产犹不能诛公孙黑,况孔子耶!《家语》又载孔子言云:“殷汤诛尹谐, 文王诛潘正,周公诛管、蔡,太公诛华士,管仲诛傅乙,子产诛史何。”按, 尹谐等五人之诛不见经传,皆不足信;管、蔡欲危王室,亦非卯之比也。此

盖申韩之徒言刑名者诬圣人以自饰,必非孔子之事。且其所谓“言辨行坚, 熒众成党”云者,正与庄、韩书中訾儒者之语酷相类,其为异端所托无疑。而世人皆信之,是助异端以自攻也。故余不得不辨。

(《崔东壁遗书》第 286—287 页)

《论语·阳货篇》云:“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 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此事《世家》载之自蒲适卫之后。余按,佛肸以中牟畔,是乱臣贼子也。孔子方将作《春秋》以治之,肯往而助之乎!肸与公山不狃皆家臣也,孔子,鲁大夫也。孔子往,将臣二人乎?抑臣于二人乎? 臣二人则其势不能,臣于二人则其义不可,孔子将何居焉?夫坚者诚不患于磨,然未有恃其坚而故磨之者也;白者诚不患于涅,然未有恃其白而故涅之者也;圣人诚非小人之所能污,然未有恃其不能污而故入于小人之中者也。若孔子之坚白非佛肸之所能磨涅,则弥子、瘠环、痈疽亦岂独能磨涅孔子者, 而孔子乃不肯主其家,孟子乃以为“无义无命”乎!故不磷不缁之说为见阳货解则可,为往赴不狃、佛肸之召解则断不可。(中略)且孔子往将何为耶: 不助之耶,固无所用于往,往亦将不相容;助之耶,则已磷而缁矣,尚得自谓坚白乎哉!又按,佛肸之畔乃赵襄子时事。《韩诗外传》云:“赵简子薨, 未葬而中牟畔之;葬五日,襄子兴师而次之。”《新序》云:“赵之中牟畔, 赵襄子率师伐之,遂灭知氏,并代,为天下强。”《列女传》亦以为襄子。襄子立于鲁哀公之二十年,孔子卒已五年,佛肸安得有召孔子事乎!《左传》定十三年,晋荀寅、士吉射奔朝歌。哀三年,赵鞅围朝歌,荀寅奔邯郸。四年,围邯郸,邯郸降,齐国夏纳荀寅于柏人。五年春,围柏人,荀寅、士吉射奔齐。夏,赵鞅围中牟。然则此四邑者,皆荀寅、赵稷等之邑,故赵鞅以渐围而取之。当鲁定公十四五年孔子在卫之时,中牟方为范、中行氏之地, 佛肸又安得据之以畔赵氏乎!此盖战国横议之士欲诬圣人以便其私,但闻不狃尝畔鲁,则附会之以为孔子欲往,而不知其年之不符也;但闻佛肸尝畔晋, 则又附会之以为孔子欲往,而不知其世之尤不符也。彼横议者固不足怪,独怪后世之儒肩相望,踵相接,而但高谈性命,细摘章句,竟无一人降心究考, 肯为我先师孔子辨其诬者,良可叹也!惟汉王充《论衡》独以往应佛肸公山之召为非是;然知其非而不辨其诬,反议圣人之有遗行,则其谬更甚焉。且使二人之召,子果欲往,何以皆卒不往?既不往矣,犹委曲而诬之曰欲往, 圣贤处世将何以自免于人言耶?既明知其不往矣,犹不敢公然代白其无欲往之心,儒者之于圣人抑何薄耶!

(《崔东壁遗书》第 291—29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