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研究法
第一章 历史研究的准备工作第一节 一般的准备工作
搞历史研究从哪儿下手?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也是常常被初学者提出来的问题。我个人的想法,初学搞历史研究,首先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也就是说要打好基础。中国历史这样长,面这样广,史料浩如烟海,全面研究不可能,只能就一个时期,或一个专题作些研究。但不管搞哪一段,搞什么题目,充分的准备工作非做不可。准备工作包括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理论问题。也就是学习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特别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问题。这些,一般都学过了一些,但学了不一定能掌握, 更不等于能够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很好地和历史事实结合起来。我们搞历史研究就是要把马列主义理论和历史正确地结合起来,这样才能对过去的历史有正确的认识。解放三十多年来,我们就是朝这个方向走的,取得了一定成绩, 但存在的问题还很多。
理论问题是历史工作者或教师首先要遇到的问题。好多人有这样的想法:既然我们有马列主义的理论、原则,甚至对某些具体问题马列主义也有具体的结论,那么我们搞历史研究,是不是就可以从这些理论、原则出发? 有不少人就是从理论、原则出发的,结果,历史研究变成在具体的历史问题上找一些材料来证明马克思主义的某些原理或某些具体结论的正确性。这样做是错误的,是完全违反马克思主义的。恩格斯说:“原则不是研究的出发点,而是它的最终结果;这些原则不是被应用于自然界和人类历史,而是从它们中抽象出来的;不是自然界和人类去适应原则,而是原则只有在适合于自然界和历史的情况下才是正确的。这是对事物的唯一唯物主义的观点。”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3 卷第 74 页)毛泽东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也强调:我们必须“凭客观存在的事实,详细地占有材料,在马克思列宁主义一般原则的指导下,从这些材料中引出正确的结论。”这种研究方法,适应于一切科学研究,我们搞历史研究的人,绝对不能违背这个原则。
搞历史研究,一定要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最高原则。我对这句话的体会是它包括三个“实”字:一,从事实出发。你要想研究一个题目,必须先去找材料,看看当时的历史是个什么情况;决不能先有一个固定的想法,然后找材料证明你的想法。这样做就颠倒了认识的顺序。二, 实事求是的态度。事实是怎样就是怎样,不能歪曲。我们经常发现,有些人对历史事实作了无意或有意的歪曲。有歪曲理论的,有歪曲材料的。“四人帮”自不必说,在“四人帮”之前和之后也有人犯这样的毛病: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正确,不惜歪曲理论,歪曲材料,这就不是科学研究,是研究历史的大忌。三,研究结果正确与否,必须经过实践的检验。历史是过去的事, 怎么检验呢?那就是看你能不能用你的结论正确地解释和说明历史问题,并为大家所接受。这是我们在开始搞历史研究时首先要碰到的问题,因此我们在开始作研究工作时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理论必须有正确认识。
关于如何学好马克思主义,如何把理论与史实正确地结合起来,解释中国历史的发展规律和具体的历史问题,在第二章里有较详细的阐述。这里我想特别提出一点,希望初学者注意的,就是所谓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是指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上的基本原则,而不是对某些具体历史问题,马
列主义大师们的具体看法。前者是客观存在的真理,应当信守不渝;后者则受时间、地点、具体条件的局限,不可能做到永远正确,也要具体分析,不能奉为金科玉律。我们不应把马克思主义导师们看成神,他们不是无所不知的,更不是能先知的。他们会受时代的局限,条件的局限,作出不很妥当甚至错误的结论。他们并不否认他们是会犯错误的,有的他们自己改正了,有的他们来不及发现并加以改正。比如本世纪中所发生的新事物、新情况,是他们看不到的,也不可能预料到的,他们不可能来改正,这就需要今天的马克思主义者来替他们改正,否则我们就会变成教条主义者。当然我们不能要求初学者能达到这个水平,但是我们应当知道,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而是行动的指南。这样我们就不会把马克思主义的论点看成一成不变的,永远正确的东西。事实上,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在马克思、恩格斯在世的时候就是在不断改进之中。马克思主义是一门科学,当然会随着时代的前进而不断发展。
第二点是古汉语即文言文方面的准备。凡学习我国历史(包括古典文学)的必须通过古文关,这是不用说的。问题是现今一般大学生的古汉语水平不够高。虽然一般在一年级时学过历史文选,但是学的很不够,对古汉语的语法、句法的知识也不够,读起古书来感到非常困难。克服困难的办法是要多读,读熟,同时学习古汉语的语法。古汉语水平的提高不是一两年的工夫能行的,一定要年年学,坚持下去。达到一定水平之后,还要注意文字训诂,读一些在训诂学方面的专著,这样提高就会加快了。
一般说来,越古的文章就越难懂,搞先秦的历史,比搞秦以后的历史, 古文的根底要深一些。不过搞近代史,也同样要有好的古文基础,因为近代人作的文章也大部分是用文言的,白话的材料很少。有少数人,比如章太炎的文章是很难懂的,因为他喜欢用古字、古语,用典故很多。又如严复译西方资产阶级的书也是用文言,而且译得古色古香,古文程度差的人读起来是很吃力的。所以我们说,古汉语的学习要不断坚持下去。
读古书要注意虚字的用法,还要注意一字多义,否则就很容易理解错误,或者看不懂。古书不好读,问题常出在虚字上,虚字不能解作实字。下面介绍几本关于这方面的书作参考:
王引之的《经传释词》。王是乾嘉时期的著名学者。他这书所说的“词”, 主要是指虚字。虚字有很多用法,王引之从经传中把它们收集起来,分门别类编在一起。这部书是很有用的。1956 年中华书局印的铅印本,除了王的原文之外,还收了其他人的补充和辨驳。吴昌莹的《经词衍释》,就是补充解释王书的,中华书局也印了。杨树达的《词铨》,“铨”是解释的意思。本书的特点是用文法解释虚词的。裴学海的《古书虚字集释》性质相同,这本书的特点是举例特详。
看了这些书之后,你就会知道一个字有各种各样的用法,随便举几个例
子:
“若”,一般作“象”或“假如”解。但《史记·项羽本纪》:“吾翁
即若翁”当“你”讲;《尚书·尧典》“钦若昊天”当“顺”讲。还有其他讲法。
“乃”,一般作“是”、“于是”讲,但古书中有很多其他讲法,如《尚书·盘庚》:“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当“你的”讲;《诗·郑风·山有扶苏》:“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当“可是”讲。
这些在古书中经常见而现在见不到的用法,我们看看书中的例句就知道
了。上面这些书不是都要去看,有一二部就基本够了。
再有,读古书有时会碰到这种情况:一些句子的用法比较特殊,这是句法问题。有一本书可以看,就是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俞是章太炎的老师。这本书找了好多例子,归纳了古书中各种不同句法,对我们了解古书很有用,解放后中华书局重印过,并收进了杨树达、马叙伦等做的补充,书名叫《古书疑义举例五种》。
过去的古书没有点句,当然更谈不上标点。现在出的古书,一般都做了标点,看起来当然方便多了。但是有的标点也不大靠得住,因为这关系到不同人的不同理解。杨树达有一本小书,叫《古书句读释例》,应该一看。“句” 是一句话,用“。”表示;“读”(音豆)是不够一句话,但在读时要停一下,用“、”表示。这种办法在明朝刻书时就有了。念书首先要能够点句。点句如果不对,就说明你对这句话不懂。举个例子:有一年我招考研究生, 选了一段《史记》里的《李斯谏逐客书》,要求先标点后翻译。其中有这样两句话:“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不止一个人把句断在“河”的后面,结果成了“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 完全不通了。这说明他们根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不会断句,这怎么能看古书呢?
以上所举各书,都可以作为工具参考书。当然不是说这些书中所讲的都百分之百地正确,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有点错也不要紧,我们看书多了,慢慢会辨别纠正的。
由于古书一字多义,更由于古义往往被后人弃而不用,读古书,特别是先秦的书,就困难了。这就要求我们学习训诂,就是古书中字义的解释。我们不是专搞文字训诂的,不必从文字学学起,但是为了读懂古书,不能不懂得一些训诂的知识。怎么学习呢?一个办法是用《说文》、《尔雅》一类的书作参考,当字典用。 第二个办法是多读古书,要认真地看,不要随随便便地看。比如十三经或前四史,都有前人的注解。这些书有注、还有疏。注是对原文的注解,如某字怎么讲,某字读什么音。这种注都比较早,多半是汉人或魏晋人做的。疏是给注做的注,大多是隋唐人做的。现在我们见到的十三经的疏,主要是唐初人总结前代各家的注解编的。注一般比较简单,而疏则很详细。如《左传》孔颖达的疏就做得很详细,有时还引有前代其他人的注,把不同的解释都列在书里。由此可知,看古书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么难,这是因为凡是重要的书,前人都做了注解,当然,这些注解不能说就没有问题,因为它要受时代、学派、材料等等因素的限制,所以注得不一定都对;但一般来讲,对我们看古书是大有帮助的。宋朝人对汉儒的注解不满意, 有人就又做了新的解释。比如朱熹,对《诗经》做过《诗集传》,对《易经》做过《周易本义》。他的学生蔡沈对《尚书》做过《书集传》。这些书都对前人的观点提出了不同的新看法。到了清朝,汉学复兴,清儒不满意宋儒的解释,他们又新做了一套注疏。这些新的注疏主要是根据汉儒的旧注,做新的解释。“十三经”里面大部分都有清朝人做的新疏。这些书的名字很多, 看看《书目答问》就知道了。梁启超做过一本《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其中有几章,讲清代学者整理旧学的总成绩,收在《饮冰室合集·专集》里, 这本书对清代学者重新注解的书籍有很详细的介绍,也很值得看一看。
清人在训诂学方面最好的书是王引之的《经义述闻》,是读十三经必读的书。王氏此书用比较、归纳的方法,往往能改正前人的错误,提出自己的
新解,而且有根有据,不逞臆想。我们从该书中可以学得许多训诂学上的知识,并且会得到有益的启发。
关于训诂,我还要特别提出一部书,就是清代阮元编的《经籍纂诂》。纂是编在一起,诂是解释;他把对古书的各种不同解释都编在一起,查检很方便。这本书过去有很多版本,最近又有重印本。
以上所说关于古汉语方面的知识似乎太多了,但它对于研究我国古代历史却是必要的,尤其是对有志于研究先秦史的人,更是必不可少的。
第三点是思维方法的训练。任何研究工作都是脑力劳动,因而一刻也离不开思维。思维是有规律的,合于规律才是正确的,反之就是错误的。因此, 科学研究工作的思维必须合于科学思维规律,否则就会成为胡思乱想。
这道理本来是容易懂的,但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搞历史研究更是如此。我看过一些文章,提出一些新奇的说法,仔细一看,原来是不按逻辑规律得出的,连形式逻辑的规律都违背了。有的甚至于偷换概念,在论辨时先把对方的论点歪曲了再加以反驳,实际上不是张冠李戴,就是文不对题,再不然就是歪曲事实,甚至连马列主义的理论也歪曲了,企图用这种方法来论证他的论点的正确性。只要你看穿了他的文章是违犯了逻辑规律的,它的错误立即就会被揭穿。因此我说,搞历史研究必须懂得形式逻辑。这还不够, 还要懂得辩证逻辑。有些人对待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往往用形而上学的眼光, 而不是用辩证法去看问题。这根本上就不是马克思主义。什么叫形而上学的看法?就是把几千年的人类历史看成一成不变的,或变动很少的。把理论也看成适用于任何时候、任何地点。用一句话说,就是“通之古今而不变,放之四海而皆准”。他们把马克思主义看成这样的绝对真理,这点连马克思、恩格斯自己都不承认。①他们往往把许多复杂的历史现象看成是彼此孤立的或没有多大联系的。更多的是对历史事件或人物不能一分为二地看,不能全面地看;或把历史人物看成没有思想矛盾或始终一贯的,或评价历史人物,如果他晚节不终,对这人便彻底否定,不管以前有多大的功绩也都一笔抹杀。他们把一切事物都看成绝对的,不是绝对的好就是绝对的坏。他们往往以今论古,不考虑一切历史都在不断变化之中,而是把今天的情况认为古来就是如此。如此等等,不胜枚举,总之都是形而上学。辩证法则与此相反,它要求把一切事物都看成在不断变化之中,不能绝对化的,一切事物不仅有矛盾而且会转化。研究问题要看具体的时间、地点、条件,不能用一个框框去套。马克思主义既是一门科学,当然会随着时代的前进而发展。如把马克思主义看成僵死的教条,那就根本违反了马克思主义。总之,对初学来说,好好学习辩证法,能善于运用辩证法是最要紧的,在这方面好好学习列宁的《谈谈辩证法问题》,毛泽东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和《邓小平文选》,我相信是会大有好处的。
① 详见本书第二章第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