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对于马克思主义的误解或歪曲

我们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就是学习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来指导我们进行历史研究。但是过去一些人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存在着错误的理解,以致在历史研究中提出的某些看法本身就背离了马克思主义。

一,过去在学术研究上因受左倾思潮的影响,动不动讲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结果造成很多偏差。比如:在历史研究中对帝王将相,对地主阶级出身的人,如官僚、学者,只许说坏,不许说好。对历史上的被统治阶级,如奴隶阶级、农民阶级,只许说好,不许说坏。这才算是站稳了立场,否则便是立场有问题,这在 1958 年的“教育革命”中表现最突出。有人说,凡是统治阶级的人没有好的,“天下乌鸦一般黑”。后来戚本禹打击翦伯赞就采用这个武器。其实这个比喻是根本错误的,天下乌鸦固然是一般黑,但人的好坏却是大有差别的。

“四人帮”之一姚文元的《评海瑞罢官》出笼以后,曾有过关于清官问题的争论。一些人极力否认历史上有清官,说历史上的清官都是假造的,有的人甚至说贪官比清官好,因为清官麻痹人民的斗志,而贪官却能够激化阶级矛盾,引起农民革命,可以推动历史前进。这能算是马列主义的理论吗?由于怕丧失立场,特别怕把农民阶级说坏,因而对他们认为的农民阶级

的缺点尽力加以隐瞒,或对有关的历史索性不讲,跳过去。比如有一本讲李自成农民起义的小书,对崇祯七年李自成在车箱峡(今陕西安康县境)被围事一字不提。为什么呢?因为当时李自成从湖北西部溯汉水而上,进入陕西, 在车箱峡被官军包围了,进退不得,部下出主意让他假投降。明军统帅陈奇瑜接受了李的投降,命部队解围。李自成立即率部突出,沿汉水西去,并把所过七州县的官军打得落花流水。①这件事在李自成起义军活动过程中有重要意义,不能不讲。但那时却认为,如果你讲了农民起义军的投降,就是给农民阶级脸上抹黑。其实这本来不过是农民军的一种斗争策略。官军对付农民军有策略,难道农民军对付官军就不要有策略?讲了也不会给农民军脸上抹黑。可是有人不这样看,他们觉得农民起义军首领,只能战死,不能投降, 甚至于不承认有伪降的事。这实际上是用共产党的军队纪律来要求封建社会里的农民起义军,是完全错误的。

关于立场问题,我想引翦伯赞一篇文章中的一段话来说明当时的情况: 为了站稳立场,讲历史上的矛盾,只讲敌对阶级间的矛盾,不讲统治阶

级内部的矛盾⋯⋯就是讲敌对阶级间的矛盾也只讲革命的一面,不讲反革命的一面。甚至讲革命的一面也只讲优点,不讲缺点。好象讲了反革命的一面, 或者讲了革命一面的缺点,就会丧失立场。只讲敌对阶级的矛盾,不讲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已经是一种片面。讲敌对阶级的矛盾,又只讲革命的一面; 讲革命的一面,又只讲优点,这就是片面之片面。如果用这样的态度去对待历史,历史就太简单了,简单到任何矛盾也没有了(《江海学刊》1962 年 6 月号)。

翦伯赞的这段话,完全正确地描写了从 50 年代到 60 年代初的实际情况。没有读过恩格斯的《论德国农民战争》的人,不知恩格斯对德国农民的

① 近来方福仁同志对此事提出,伪降的农民军首领是张献忠,不是李自成(《中华文史论丛》1981 年第 2

辑《李自成史事三考》),这是值得研究的新问题,此处姑用旧说。

缺点是直言不讳的。当然今天我们的理论水平大大提高,那种情况是很少见到了。

二,马克思主义的重要观点之一是阶级观点。过去讲历史的,由于不懂得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所以没有正确的阶级观点。从不懂到懂得用阶级观点去做阶级分析,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但是有些人在讲阶级观点时, 把我们今天的看法强加到古人身上,甚至要求古人也有阶级观点。这是完全错误的,是违反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的。

所谓阶级观点,是说我们今天做历史研究,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要用阶级观点去分析,而绝不是要求古人有正确的阶级观点。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尽管古人做事在客观上起了为本阶级服务的作用,但在他们主观上是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在“四人帮”横行时期,常常看到这样的话:秦始皇为了巩固地主阶级政权,打倒奴隶主阶级,如何如何;孔丘为了复辟奴隶制度,如何如何。这种说法是违背历史事实的。秦始皇绝不会意识到他所建立的帝国是为地主阶级服务的,他的政权是一个地主阶级的政权。至于说孔子为了复辟奴隶制度如何如何,更是胡说,这完全是强加给古人的。①

再举一个例子。1962 年在曲阜开了一个孔子讨论会,会上对孔子的看法分歧很大,原因之一就在于有人硬把今天对阶级的理解生搬硬套地去分析古人。孔子有个重要的思想:“仁”。对这个“仁”字怎么理解?有些人同意孔子自己的解释,仁就是爱人。有人就反对,他们说:孔子说的爱人,只是爱奴隶主贵族阶级自己,因为孔子是这个阶级出身,是他们的代言人。如果认为孔子是指爱所有人,就是没有阶级分析。有人认为《论语》里的“人” 都是指奴隶主贵族,“民”都指奴隶或劳动人民。但是这种谬论,凡是读过

《论语》的都很容易发觉其荒唐可笑。甚至有人说孔子的“仁”是骗人的, 这种说法更是错误的。因为一个思想家,一个理论家,或是一个宗教家,当他提出一种学说或教义的时候,他在主观上是想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说法。如果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说教,那还有谁会相信他呢?假如孔子说的“爱人”只是为了骗人,只是为贵族阶级说的,那他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弟子信徒,而且其中大部分并不是贵族,而是庶民,有的甚至是很穷苦的。孔子学说在我国封建社会发生那么深厚长久的影响,并不只靠帝王们吹捧他, 更重要的是一般读书人深信他的学说是真理,因而对他仰慕、信奉,尊他为圣人。又如墨子聚徒讲学,身体力行,“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宣扬他的兼爱、非攻之说,目的在于救世。如果他不真干实干,只用口头宣传来骗人,怎能号召那么多的学生来?战国之世,儒墨并称显学,难道这都是靠欺骗得来的吗?

三,用形而上学的方法来研究历史问题。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与唯物辩证法相反,其特点之一是把一切问题都绝对化,因此看历史问题有很大的片面性。比如讲历史上的阶级斗争,有些人只看斗争的一面,不看统一的一面, 他们似乎不懂得对立和统一是一切矛盾的两方面,如果只有对立而无统一, 一切矛盾就不存在了。举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例子,建安二年,曹操的许下屯田在历史上起了进步作用。为什么这样说?当时“承大乱之后,民人分散, 土业无主”(《三国志·魏书·司马朗传》)。“袁绍在河北,军人仰食桑椹,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赢,民人相食,州里萧条”(同书《武帝纪》注引

① 详见拙作《驳孔子要恢复奴隶制说》(《辽宁大学学报》1981 年 3 期)。

《魏书》)。曹操用枣祇议,“募民屯田许下,得谷百万斛,于是州例置田官,所在积谷⋯⋯遂兼灭群雄,克平天下”(同上)。这说明以许下屯田为开端,曹操解决了军粮问题,同时也解决了流民的生活问题,为曹操统一北方打下了基础。这在历史上是有进步意义的。但是有些人不从当时历史实际情况出发,只凭着空想立论,硬说由于天下大乱,农民已经把土地夺回来自己种,现在曹操又让他们交租,这不是反攻倒算么?这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如果当时农民能把土地夺回来自己种,那就没有流民了,也就不会有“募民屯田”的事了。因为乱后农民逃亡,所以才把他们招募回来,由官方出种子、耕牛和工具,把田地交给他们种,收获的粮食或四六分,或对半分,把劳动力与土地结合起来,这才有了生产。这就是曹操推行屯田的历史意义。如不承认这个看法,硬说屯田是一种“反攻倒算”,试问,农民离开本土外逃,一无所有,如果没有官方资助,即使有荒地又怎么种?连吃的都没有, 又哪来的种子?不用说牛,连一般工具都没有,难道用两只空手去种地吗? 更不用说遇上旱涝灾害了。果然如反攻倒算论者想象的那样简单,历史上就不会存在流民的问题了。

四,形而上学的另一特点,是用贴标签的办法来代替阶级分析,而贴标签的根据就看人的阶级出身,这是唯成分论,发展到十年动乱时期就甚至形成为极端反动的血统论。

唯成分论者说,刘邦、项羽之争,是地主阶级与奴隶主阶级的战争。项羽是楚国贵族之后,因此说他是奴隶主阶级的代表。刘邦是农民出身,所以代表农民阶级;后来做了汉王和皇帝,又变为地主阶级的代表。这就是用贴阶级标签的办法看历史人物,历史在这些人看来就是这么简单。后来“四人帮”又换了一种说法:刘邦代表法家,项羽代表儒家。其实说项羽是儒家真是连边都不沾,刘邦也不是什么法家。这全是胡说。

农民起义的领袖当了皇帝(如刘邦、朱元璋),就说他是“背叛了农民阶级”,这种说法也是不对的。阶级分析是研究历史的正当方法,但是说一个人属于某个阶级,却不能单纯看他的出身,而是要看他的行动在为哪一个阶级服务。这完全是可以变的,一个农民可以变成地主,一个地主也可以变成农民,这一点也不稀奇。朱元璋从一个农民变成皇帝,这也谈不上是什么“叛变”。在当时,他推翻了元朝之后,当然要做皇帝,不做皇帝做什么呢? 他是不是叛变农民阶级,要看他的行动是不是危害或反对农民阶级的利益, 而不在他做皇帝。有人说他应当建立一个农民政权,他们认为皇帝是地主阶级的最高政治代表,他的政权当然是封建政权;反之,农民起义领袖不当皇帝,就算是农民政权了。其实,这两种政权的区别不在有没有皇帝,而在于土地掌握在哪个阶级手里。在当时要建立农民政权,前提是必须实行土地改革,把地主所有的土地变成农民所有的土地,这在封建社会里能做到吗?任何人都知道,这是做不到的。因此在封建社会里不可能建立真正的农民政权, 即令在很小的范围内能成立农民政权,也只能是很短时期的,很快它就变成封建政权。农民领袖取得政权之后,必然要当皇帝。这是历史的局限性,也可以说是历史的必然性。所谓农民政权实际上只是一种幻想,是乌托邦。洪秀全打下南京,不做天王行不行?显然不行。他不做天王就得让别人做天王。太平天国时代尚且如此,就更不必说朱元璋了。

在旧民主主义革命时代,一个大地主可以变成资本家。比如张謇,原来是清朝状元,后来办纺纱厂,成为中国近代民族资产阶级的重要代表人物之

一。一个官僚也可能成为革命者,比如杨度,原来曾帮助袁世凯称帝,搞筹安会,但是后来他却加入了共产党。当时正是张作霖在北京,白色恐怖很凶的时候,他在那时加入了共产党,并在暗中设法营救李大钊。后来他去上海, 与青红帮的头子都有联系,并以这种关系为革命做了不少工作,象捐款,营救革命同志等等。这说明一个官僚地主出身的人,也可以改变他的立场。所以,用唯成分论去解释历史,去评价历史人物,是根本讲不通的。这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非常荒谬的形而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