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史料的使用

史料的使用是考证工作的前提,如能善于运用史料,可以说考证工作就做了一半,二者是不能完全分开的。

建国以来,史学界出现一种偏向,就是不问史料的年代、真伪、价值, 凡是合于或可能附合自己的论点的东西,一律不加区别地使用,这种作法是严重错误的。这种作法会严重歪曲历史事实,产生错误的结论,今后应当要求所有历史工作者一定要纠正这种错误作法,否则我们的历史研究不可能有大的进步。

今后应当怎样作呢?我们主张,所有史料在使用之前,一定要对它们进行审查工作,弄清它们是什么时代产生的;是真实的还是伪造的;是第一手材料还是第二、三手材料。在使用这些史料时,一定要采取实事求是和一丝不苟的态度。具体的作法大约有下述几点:

一,凡是已经被前人考证是伪造的,已有定论的,坚决不用。现今发现有人写商、周历史的文章,仍然引用伪古文《尚书》;有人写有关孔子的文章引用《孔子家语》,这样的做法只有降低文章的水平,应当尽量避免。其实象《家语》这类书,大部分是从《左传》、《礼记》、《史记》等书中抄来的。如果其中有可用的,可以直接从《左传》等书引用,何必引伪造的《家语》?如果这些书里都没有,显然这些东西是王肃的伪作,那就更不能用了。又如今本《竹书纪年》已经证明是伪作,就不能使用。这类伪书很多,应当严格不用。

二,一切史料在使用前应当考清它的写成年代,特别是对真书中后人所写的部分更应注意它的年代,这点非常重要,否则会出严重错误。例如今文

《尚书》中虞夏书《尧典》至《甘誓》,商书中的《汤誓》至《微子》各篇都是后人写的。问题是什么时代写的。传统的看法把《尧典》至《益稷》都看作尧、舜时代的史书,就大成问题,《尧典》前文已谈过,不再重复。《禹贡》是战国时作品,早有定论。《甘誓》称夏王不称夏后,有“六卿”、“五行”、“三正”之名,这些名称都是春秋战国时才出现的,作者不懂夏史, 把后代的名称用在前代,显然是错误的。

考订古书的年代,可以使一些书能作为很有价值的材料。比如《管子》一书如看作反映春秋初期的社会情况,或管仲的思想,那是错的,但如看作战国时期法家思想的文集,那就成为很有价值的史料。《孙子兵法》不看作春秋末期孙武的作品,而看作战国时期某个军事学家的经验总结,就有非常高的价值。《老子》也是这样,如看作春秋时期孔子先辈老聃的作品,古代思想史的发展进程就被打乱;如看作战国时期某个学者的著作,那就成为哲学史上一部杰作。此外如《神农本草》、《黄帝内经》、《周髀算经》之类, 一律都看作汉人的著作,就都是中国医学史、数学史上的极其有价值的史料。这类例子很多,学者应当细心考察古书的写作年代,不要被题名、作者所误。

《周礼》一书与此相类似,应当特别提出。此书本名《周官》,是专讲周代官制的,郑玄改名为《周礼》,实与原书名实不符。它是一部理想的治国蓝图,并不是讲周代实有的官制。自汉末的林孝存、何休到清代的万斯同

(著《周官辨非》)、姚际恒(著《礼经通论》,今不传),还有《四库提要》,都否认书中所说的周代官制。关于它的写作年代,尚无定论,但它不是西周的著作可以肯定无疑。早在本世纪 20 年代,梁启超说过:“这书总是

战国秦汉之间一二人或多数人根据以前短篇讲制度的书,借来发表个人的主张。主张也不是平空造出来的,一部分是从前制度,一部分是著者理想⋯⋯ 自然不相信这是周公的书,若编周公或周代的史,拿来做资料,糟不可信, 但拿一部分来分别看春秋战国一度通行的制度,看其余一部分为政治学上的理想的建国制度,那是再好不过的。”(《古书真伪及其年代》卷二,见《饮冰室合集》中专集第二十四册)现在相信此书是周公作的人恐怕很少了,但相信书中所写的是西周实行的制度,用它来讲西周史,还是大有人在。我希望梁氏的话,能引起这些人重新考虑他们对《周礼》的看法。

是不是《周礼》一书根本不能用呢?不是。此书虽是伪造者的理想国, 非周代真实情况,但作者在用语、名物上不可能不用当时通行的语句、名词, 而独出心裁另立新花样。因此,我们在考查周代名物训诂上,可以利用它, 但不能因此就认为书中所写典章制度都是周代实行过的,二者须分清楚,这是要特别注意的。

三,前面谈过,真书中有后代伪作的东西,我们在使用这些史料时应特别注意。例如《尚书》中《周书》各篇绝大多数是周初的书,但少数有问题的应当分别对待。比如《洪范》一篇不论从历史、思想和文体来看都是成问题的。篇首言武王灭商后,访问箕子治国之道,箕子言上天曾锡禹洪范九畴, 即自“初一曰五行”至“次九曰⋯⋯威用九极”65 字,本于《易·系辞》“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郑玄注《尚书大传》说“禹治水,得神龟,负文于洛”是神话,不是历史。五行思想在春秋时期才形成,此篇专言五行, 而且非常详明。文体则全用数字,文从字顺,与真周书绝不相同,可断言此篇非周初文字①。又如《金縢》篇可分三段,第一段自“既克商二年”至“王翼日乃瘳”,记武王病,周公占卜,欲以身代,说明周初人还相信鬼神与占卜,从思想上看,此段应是西周文字,是《金縢》本文。第二段记周公东征事,第三段记成王开金縢之书事,乃后人所追记传说,因与周公及金縢有关, 遂记于本篇之后,文字简略而不清,引起后人争论。此两段不应当作真实史料来用②。

四,有的伪书中杂有真书,应区别对待,可以《逸周书》为例。《汉书·艺文志》载《周书》71 篇,今本仅存 59 篇,其文字乃战国体。只有少数几篇, 文词古奥,与战国文不类,可信为西周书。试以此数篇与它篇比较,真伪一见可知。这点我们在第四节中已讲过了。《克殷》、《作雒》二篇讲武王灭纣及周公东征事,有可取之处,但文字不类西周。又《世俘》一篇即古文《武成》,记武王出征至凯旋,其用语、干支,见引于《汉书·艺文志》的,当是真书可信,其余讹谬太多;又记武王灭纣之后,遂征四方,杀人、俘虏数字太大,决不可信①。

又如伪古文《尚书》有经有传。经是伪造的,当然不能用。传是解经的, 虽非汉孔安国作,但把它看作魏晋人对《尚书》各篇的解说,和后人解经的话一样看待,未尝不可以发现较好的见解。这种把伪经与传分别来看,应当说是正确的态度。

① 参看刘节著《洪范疏证》(见《古史辨》第 5 册,又见刘著《古史考存》)。

② 详见拙著《说《尚书金縢篇)》(见《中华文史论丛》1980 年第 3 辑)。

① 关于《世俘》篇请参看拙著《说〈逸周书·世俘〉篇并拟武王伐纣进军日程表》(《历史研究》1986 年第 6 期)。

试以《无逸》一篇为例。此篇举殷王,以中宗、高宗、祖甲为次,马融、郑玄注皆以祖甲为武丁子,但伪孔传则谓祖甲为汤孙太甲,其说本于王肃。我以为伪孔传所说是对的,根据是《殷本纪》“祖甲立,是为帝甲,淫乱, 殷道复衰”。《国语》也说:“帝甲乱之,七世而殒。”与篇中所言“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绝不同。又据甲骨文,太甲为太宗,祖乙为中宗, 武丁为高宗,可为伪孔传之说的铁证。

《无逸》又说:“其在高宗⋯⋯乃或亮阴。”“亮阴”或作“谅阴”、“谅闇”、“梁癎”,解说分歧。孔子只说古时人君于父丧后,三年不言, 不言指不问政事。《吕氏春秋·重言篇》意同。《尚书大传》则作“梁闇”, 说“高宗居倚庐,三年不言”,多出“居倚庐”的话。《礼记·丧服四制》只说“三年不言”,未说“居倚庐”。马融注《尚书》:“谅,信也;阴, 犹默也。”郑玄则从《大传》作“梁闇”,解“梁”是依庐的“梁楣”,圈是庐。强调新君即位,行三年之丧,必居倚庐。今《尚书》伪孔传用马融之说,从文字训诂上来看,谅,信也;阴,默也,是正确的。古代君主是否都行三年之丧,不问政事,固是问题,但还有道理可说,至于“居倚庐”则无什么根据。子贡于孔子没后,在墓傍筑庐,守丧三年,这是个别例子,其他弟子也不这样做,何况此礼未必通于国君。因此,伪孔传这一说可以代表魏晋间人对这个“谅阴”的解释,有参考价值。

以上所说,只是举些例子,说明对史料的鉴别和使用,应慎重考虑,不可任意乱用。我们应当训练自己的眼力,好象对于文物书画,行家一见便知真伪。至于使用之妙,在乎其人,没有万应良方。本文所说不过为初学者指出门径而已,只要虚心学习,刻苦读书,总是能成功的。

五,在使用史料时,应尽可能用第一手材料。如无第一手材料,非用第二三手材料不可时,应用年代较早的材料。因年代越晚,错误就越多。比如关于古代传统,《论语》、《孟子》、《左传》、《吕氏春秋》的记载就比西汉刘向的《说苑》、《新序》要靠得住的多,因为刘向的书多半是抄录先秦的书,今本经过多次传抄,错误更多。又如《旧唐书》编成于五代,当时唐代实录还未亡,还可利用,因之书中所记唐史就比较可信。《新唐书》成于北宋中叶,时代较晚,可能未见到唐代实录,而编者之一欧阳修喜欢用《春秋》褒贬笔法,文笔力求简洁,因此所记唐史有时反不如《旧唐书》为可信。又如讲明末农民起义和抗清的史书、笔记之类的书,大半是彼此抄录,因此书虽多而用第一手材料即亲自参与其事,记载耳闻目睹的事实的并不很多, 因而出现不少问题。在历代史书中,此类情况常见,使用时应提高警惕。

六,在古代史的研究中应以文献与出土遗物、遗文加以比较印证,不能偏重一方而置另一方于不顾。用这种方法取得创造性成绩的首推王国维,他以甲骨文、金文与古书相印证,在古史研究上取得前无古人的优异成绩,最值得我们学习(详见下章)。有人专信文献材料,而置甲骨文、金文材料于不顾;或专信地下遗物、遗文,不与古文献结合,就作出新的结论。两者都有很大的片面性,往往导致错误的结论。例如有人根据甲骨文或出土遗物中缺乏商代的铁制农具,因此就把殷商看作氏族社会;还有人根据地下材料, 说到汉末或南北朝,农民才知使用肥料,那将如何解释《诗·良耜》的“茶蓼朽止,黍稷茂止”?这不是使用绿肥吗?夏商周三代都以农立国,两千年中的农业生产不知使用肥料,是难以想象的。

七,在古书中往往有彼此矛盾的说法,将何所适从?这要作具体分析。

比如古代帝王、儒家、墨家都称道尧、舜、禹的禅让,说这是古代帝王的盛德,可是古本《竹书纪年》中却说“舜囚尧”、“启杀益”、“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等语,与传说相反,将何从?我以为儒家所传尧、舜、禹之禅让,有《尧典》、《皋陶谟》可据,应是氏族社会中选举部落联盟军事首长之制。至于《竹书纪年》所说,不过据后世篡弑相仍为说,未必实有其事, 刘知几则深信之。孔孟以尧舜为圣人,不免有溢美之辞,《纪年》极力反之, 未必有据。韩非说:“尧舜不复生,将使谁定儒墨之诚乎?”更何况《纪年》所说?我们只有存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