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不能没有爱

庄丽怡已过不惑之年,女儿都已读初一。但她身段依然姣好,头发依然乌黑,眼角一点鱼尾纹都还没有。她常对着镜子发呆,一对就是老半天。

她丈夫是某大酒店的点心师,每天清晨4时便起床上班,因此每晚很早便睡。只有丽怡和女儿二人在客厅里将音量调小看电视。母女俩都看得很专注入迷,尤其爱看爱情戏、家庭温馨伦理剧。每当看到男女之间海誓山盟、追逐求爱的“火爆”片段,更是目不转睛。女儿是因为一种新奇感,而丽怡则半是钦羡半是疑惑,她怀疑那仅仅是戏剧,人世间不可能会有那样的事情。

每当她对着镜子的时候,就常常想,一个女人,被人爱着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她就不曾感受过爱。在她的42年人生经历中,不曾有人主动追求过她,不曾有人给她写过情书,也不曾有人对她说过“我爱你”。“文革”中她当过6年知青,1978年回城后,先后有三起做媒的上门来为她说亲。父母经过比较,选择了一位诚实厚道、政治条件好,又在国营单位工作的男子童家满(就是现今的丈夫)。遗憾的是,他们之间建立不起感情。

结婚时,男方单位为他俩举行茶话会。来贺喜的双方的同事亲友起哄,要童家满当着大家的面说“我爱你”,然后吻她一嘴。但不管大家怎么起哄,木讷的家满就像根树桩似的站着不动。大伙见哄他不动,又要求他唱一支歌。鼓动再三,他脸红筋胀地唱了一首以前学的语录歌:“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歌唱完了,勇气却没有提高,还是没说出“我爱你”。

忆惜犹昨,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十多年来,她未曾感受过爱的甜蜜,心贴在一起的那种悸动,家满也竟然没有说过一次“我爱你”。他们之间是一对地道的“柴米夫妻”。她开始明白爱情和婚姻有时并不是一码事。

她常常想,被人追求,被人爱着,一定是很幸福的。倘若被人真爱一回,死也值得。

有一天,她突然想起在农场当知青时场部卫生所那个张医士,她忽然醒悟到张医士可能是爱她的。因为有一次她去看病时,偶然说起过《红楼梦》这套书,张医士便不顾一切地借回了一套,并且决心为她手抄下来。因为那时连看《红楼梦》都被认为是“追求地主资产阶级情调”、“丧失革命斗志”,因此张医士只有在夜深人静时躲在屋里紧闭门窗秘密地抄呀抄呀,大热天也是如此。须知那时是连电扇都没有的。可是直到丽怡回城时,还未抄完。后来丽怡和家满的婚事定下来,并很快完婚,她觉得不应该接受丈夫以外别的男子的礼物,于是写了一封信,叫张医士不要再抄了……现在,她明白到,张医士这样痴心舍命地为她抄书,是对她有情有义,因为十多年来,家满从来就不曾表现出即使如这事N分之一那样的痴情,但是张医士当初却为什么不说穿道明呢?

从此,她就经常对着镜子想张医士。

她渴望今生有人给她写一封求爱信。

可是,日子就那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既没有夫妻吵架的波澜,也没有爱的眩晕。

她突然想到,何不让想象中的张医士给自己写一次求爱信?于是,她就在梳妆台边,一笔一画地写呀写:把那些从书上、从影视上学来的爱呀生呀死呀甜呀酸呀泪呀写了满满两页纸,落款是张柯(张医士的名字)。

读着这封信,她感动得泪流满面。

每当寂寞难耐时,她就把这封信拿出来读一遍,一边读一边流泪。读完,就将它锁进出嫁时自己买的一只精致的梳妆盒里。

她感到自己有了女人应有的秘密。

她感受到了被人爱着的幸福。

(入选《当代小小说名家珍藏》,杨晓敏、郭昕主编,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年9月。入选英文版《中国小小说选集》,黄俊雄译,陈海燕、李芳主编,外文出版社2005年1月。被加拿大辛尼加学院选为英语教材,入编美国英文版《百年经典·精品小小说》,入选《近30年广东小小说精选》,雪弟主编,201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