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粥

今天是5月24日，像往年的这一天一样，龙祖根经理一大早便起来打着煤气炉熬粥。那粥与平常吃的粥不一样，不下任何配料，连盐都不下，称为“白粥”。

这地方老一辈的人以前都习惯于早上吃白粥油条。近十多年来，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粥里都习惯加上配料——猪肉、牛肉、鱼肉甚至是鸡肉。其实，早餐已趋向多样化，牛奶、麦片、薯条、面包……早上早起熬粥的家庭已不多了。

据说每个人都有一种怪脾气，龙经理的怪脾气也就在这一点上。平常他从来不关心煮早餐这事，但每年的这一天，不管头天晚上他多晚才睡，都会早早起来熬上一锅白粥，还规定全家人必须在一起吃。每当这时，他神情显得很凝重，不言不语，仿佛在反刍一个沉重的记忆。

龙经理的小儿子宇红在大学里读一年级。当今的孩子本来就娇贵，加上他又是考上热门专业财政金融系的，更觉身价百倍。他平常就不爱吃粥，这种寡淡无味的白粥他更不爱吃。这天早上，他见怪老头父亲又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来熬粥，便借口有朋友约他上茶楼谈事情想一溜了之，但被父亲喝了回来。

父亲带着凝重的神色，亲手给每人盛了一碗。

宇红像吃药似的喝了两口，假装到厨房拿东西，顺手就将一碗粥倒进了泔水桶里。没想到这一切都看在父亲眼里，老龙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过去给了儿子一巴掌。

宇红妈急了，冲过去拖住丈夫说：“你疯啦？谁得罪了你，值得你发那么大的火？”

老龙像和谁吵架，大声吼道：“许多年以前我就向你们讲过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但你们都没记住！”

不寻常的日子？妈和宇红都想起来了。

1959年那阵，龙祖根正读高中一年级。那时正是国民经济困难时期，人们都饿得受不了，如果偶尔有一点粮食，就用来熬一锅粥，这样去撑饱肚皮。5月24日深夜，已经病了两天的龙祖根高烧烧到嘴唇爆裂，连病带饿，他真希望能有一碗白粥喝喝。那时学校每天早晨都喝粥，而且那粥是头天晚上就熬好了的。和龙祖根最要好的同学陆光明决心瞒着祖根到厨房为他偷一碗粥。他挑开厨房窗栓，轻轻地翻爬上去。厨房里一片漆黑，他一脚踩在油腻溜滑的熬粥用的“千人锅”的边缘，一脚没踩稳，跌进了滚粥里，当场烫死。

第二天早上，粥仍然被装进各班的粥桶里，抬回各班分给大家。直至舀到最后，才发现锅底沉着一个人。

消息立时在全校传开了，大家都明白了自己碗里的粥是“人粥”。

但全校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将这粥倒掉。

（原载《结局并非如您想象》，获2004年度全国小小说评奖百佳作品）凌鼎年点评：

何百源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曾在最基层走南闯北，是靠着对文学的热爱与执着走上文坛的。

他为人忠厚，但这篇作品并不如其人，写得令人触目惊心，我曾为一个文友书赠过这样一句话：“为人要老实，为文要狡猾。”百源兄的这篇作品好就好在不像他的为人那样老实。

微型小说似乎很忌讳远兜远转，提倡开门见山，但作者偏以现实带出历史。从龙祖根5月24日全家吃粥引出人粥的故事开始。这样处理题材，就使现实与历史糅合在一起，就使历史与现实有了对照，就不再是一个令人发毛的历史故事。

作者写的是小说，但不知为什么我是当纪实文学读的，我相信作者绝不是凭空虚构的，特别是最后一句，那份量呵，岂是如今的年轻人所能理解的。

微型小说照样能反映历史，《人粥》乃明证。

（载《中国当代小小说佳作欣赏·凌鼎年选评》（中国戏剧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