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量

我是个出了名的胆小鬼。

我的胆小是与生俱来的。母亲怀着我9个月时,有一天过一道板桥。板桥突然断裂。掉下河里时是一个人,捞上来时已是两个人了。

我将我的胆小归结到这个原因。

我长大了,在大学新闻系毕业,到了一家县级小报当记者。我依然万分胆小。

只要有三个人一起开会,让我发言,我就会害怕得发抖;倘若要向副股级干部请示,就紧张得腿发软。

但有时天意弄人,偏偏就要我去见一位大官。

那是一次什么周年庆典,县长出席了并讲了话。那条新闻稿是我写的。

总编在审完稿后说,县长讲话的内容一定要让县长本人审读并签名才能发,于是责成我去见县长。

我立时被吓得脸无人色,“死不见阎王,生不见官。”我们村里的大人常这样说。我甚至产生过辞职的一闪念,但好工作难找,我终于还是选择了“见官”。

县府办的一位秘书将我带到了县长办公室。县长办公室是分成里外间的。里间是县长办公的地方,外间是一间布置得很豪华而又不失庄严的会客厅。

秘书小声吩咐我坐在会客厅等,然后进里间去通报,秘书说话的声音很轻,我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但我听见县长在发火,意思是这么小的事怎么也要惊动他。然后是秘书的一番我听不清的解释,估计是说手续上必须要这么做之类。之后再也没听见县长发火。秘书轻手轻脚退出来,交待我等着,然后就走了,我像一个死囚等着宣判一样,心跳得站在一尺外的人都能听见。我的手脚发冷,不停地抖,背上流着虚汗。

“宣判”的时刻始终等不到。我来的时候是上午9点05分,现在已是11点过15分。只听见县长的电话不停地响,他对着电话不断发脾气,其余的时间可能在翻阅文件。偶尔很威严地咳一声。总之给我的感觉是有许多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很烦躁。

11点30分了,县长打完了一个电话,使劲地将听筒摔回机身,然后夹起公文包往外走。走到会客厅时望了我一眼,好像想起一件事。我本应趁这个机会立即站起来,叫声县长,然后将稿子交他过目。但我已慌得四肢发软,无力完成这一系列我预先设计过多次的动作。待我再次振作时,县长的背影已经消失。

再次单独见县长,是在5年之后,那天报社领导安排我到市监狱去采访一名贪污犯。

通过很严格的手续,我进入了监区会见室,按指定的位置坐下。过了约莫10分钟,靠里间一扇铁门打开了,进来了一名穿着囚衣的人。

他面无表情地慢慢走过来,走到应该是留给他的位置边,垂手站着,但不敢坐下。

我抬头看他,认出了他就是县长。他的头发理得很短,脸有点虚胖,脸上有了几条粗粝的皱纹。

这时一名狱警很严肃地向他发出指令:坐下。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仍然垂手低头。

说实在的,尽管他现在已是阶下囚了,但他过去的威严依然存在我脑海里。我依然感到很紧张。我说话的声音依然有点抖。

我按照事先拟好的采访提纲,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他。他诚惶诚恐地回答着。有时对自己讲出的某一句话感到不妥,还立刻进行更正。

当讲到上对不起82岁老母亲,下对不起还在读大学的女儿时,他已泣不成声,热泪纵横,哭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到坐在我对面的他,是一个如我一样的、真真实实的人。唯一不同的,是我采访完后可以回到自由的空间,而他不能。不知不觉中,我已消除了畏惧感。

那天晚上,我辗转不能入眠。我开始对我的胆小属“与生俱来”产生怀疑。我开始思考,我的胆小是因为自己的不良意识使然。

我们每个人,许多时候其实是自己吓唬自己。

(原载安徽省《阜阳广播电视》2006年8月3日;在2009年度浙江省“廉政故事·小小说大赛”中,被选作宁波市鄞州区纪委参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