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忘

老刘今年68岁。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今年单位组织“老干”做例行体检，他除了血脂偏高、血压不稳定之外，心肝脾肺肾都无大碍，平常走路做事也都还手勤脚快，唯独健忘得厉害。不过这不属公医范畴，医生也没写在检查结果上面。

老刘的健忘是从前几年开始的。不论什么事情，调个头他就忘记。为此，他必须借助别的手段“备忘”。最简单的办法是写张条子贴在当眼处。比如：“下星期一记得帮孙子交学费。”“11月底前订明年报刊。”“每天早午晚按时服药。”“到银行续存水电费。”……他的家到处贴满了诸如此类的纸条。由于纸条贴得多了，也就不大起作用，常常误了大事，遭到老伴唠叨和抱怨。

老刘的老伴与他同龄，但与老刘相比就显得苍老多了。她几年前开始患上脑血栓，行动不便。儿女早已婚嫁另外过生活，就剩二老相依相伴。家中许多事也就靠老刘这个“主力”了。

儿女工作忙，不常回来，只是偶尔打个电话回来问问二老可好？每次打通电话，老妈总是不停地数落老伴的健忘：“你爸那记性越来越差。今天上午去菜市场买菜，付了钱却忘了拿肉回来。我逼着他回去追讨，他还是空手回来，因为他忘了原先是在哪一档买的肉。唉，我怕他过一阵子连自家的门都会忘记，自己姓什么都会忘记……”

“妈，说点别的不行吗？”女儿总爱打断妈的话，“他也不想自己成这个样子的呀……”可是妈还是要唠叨：“昨天他原单位组织老干部出外旅游，说好上午8：30集中的，他也写了条纸贴在门上，可是到后来还是忘了……”

女儿不耐烦了，说：“妈您二老没事就好，我还有事要做，先就这样啦……”说着搁上电话。

也是昨天，老伴说想喝口粥，让老刘到厨房去熬。熬粥挺费时间，老刘没耐性站在炉前等。他坐回到老靠椅里，看起报纸来。他怕自己忘了炉火误了大事，于是在报头上写上“别忘了粥！”这还不放心，又用一根绳子拴住脚脖，再拴在老靠椅腿上，心想只要一动弹，绳子就会牵疼脚脖，就会想起熬粥的事。可是，写了字的报纸看完就换成别张了；他腿一动，牵疼了脚脖子。他忘了这是自己拴的，心里在抱怨老伴的所为太荒唐。“怕我跑了么！无聊！”

直到老伴在房间里大喊：“老刘头，你快看看厨房里什么东西烧煳了？”老刘跑进厨房，才发现粥已烧成炭糊，锅已烧红……有一件事，成了老伴无法破解的谜：每年逢到农历正月十五这一天，一大早，老刘头就会对她说：“今天我有点事，要出去一天，饭菜都已备妥，到时你热一热……”说完早早就出了门。

大儿子还比较有孝心，也比较听差遣。老妈让大儿子去跟踪、监视老爸，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瞒着她。

大儿子一路跟踪，只见老爸走进一家鲜花店，买了一大捧鲜花，然后朝郊外走去。走了老半天，走到一座孤坟前，跪下，摆上鲜花，口中不停地诉说。

约一个钟头后，老爸累了，在坟边坐了下来，打开随身带备的干粮和矿泉水，慢慢地吃起来。

远远地，儿子望见老爸在垂泪，太阳照在老爸脸上，两行泪闪闪有光……经不住老伴的逼问，老刘头终于说出了坟里的秘密。那里埋着他的初恋情人，一位19岁的少女。那是40多年前的事了。因为那女孩地主出身，而老刘是机关干部，单位认为绝不允许“一张被子盖着两个阶级”，不批准他们的婚姻。女孩委屈极了，也绝望了，一时想不通，服下了过量的安眠药……那一天，是农历正月十五，一个既没有闹花灯、连汤圆都没得吃的元宵节。

【《小小说选刊》编者谷凡评点】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就是人的情感。人如果有了情感，就可以变得可爱、可亲、动人。在我们看书或欣赏影视剧作品时，最能引起共鸣的部分，就是那份或执着或诚挚的情感。人老了，对年轻时的情感依然不能忘记。老刘，作者没有描述他对那个姑娘有多喜爱，只讲了他每年抽出一天时间去做的那一件事。老人们聊天时一般会说这样的一句话：“都是年轻的时候做的事，不提了。”可文中的老刘，在儿孙满堂的情况下却一直惦记着，自己年轻时候的那一份挚爱。

（原载《中国铁路文艺》2006年12期，《小小说选刊》2007年第4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