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春芽

那是20世纪80年代末的事了。

那时我在一家文艺期刊打工。我的任务是转接电话、将各地寄来的稿件分发各位编辑,给作者寄送样刊和通联等等。

有一个人,几乎每个月的月底都会打来电话。

听声音,来电人是一位20来岁的女性,声音颇为低沉,没什么表情。当电话接通之后,她总是沉默片刻,然后才不带感情色彩地问:“这个月的杂志出版了没有?”

开始时我没有特别留意这个人,于是就照实回答她,出了,或是还未出。她不再说什么,轻轻地将电话搁上。

由于每个月月底,她都“例行公事”似的来电,而且问的也都是同一句话,于是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在回答了她的问题以后,尽量客气地问:“请问您问这个干什么?有什么事可以帮到您吗?”

对方总是好像怕被人捉住了似的,立即挂断了电话。

“神秘人”的电话照例每月打来,照样是冷峻中带着一点期望,并且是绝对相同的一句话,仿佛是一句录音。

我自个儿在分析,这个人可能是个投稿者,急着了解刊物出版了没有,是为了看看自己的稿件有没有得到采用;或者,她是连载小说的热心追捧者,等着追情节的发展。

根据来电显示,我在单位开了证明到电信局查到了对方的地址,然后找上门去。

“神秘人”的母亲接待了我。母亲是一位50多岁的人。她将我带到附近一个街心小公园。母亲说在家里说话不方便。

母亲说每月打电话的人是她女儿,今年22岁。小时候,她是个漂亮、聪明伶俐的孩子,跳舞、唱歌、画画、写字样样都喜欢,写的作文还常常受到老师表扬,被张贴示范。不幸的是,在她12岁那年的一天深夜,邻居发生了火灾,火势蔓延到她家。当时母亲和丈夫都在工厂里上夜班。待接到通知跌跌撞撞赶回家,女儿已被烧得走了形……后来,命是保住了,但容貌全毁了……从此,她再没有出过门,也不愿见任何人。每天,就躲在小房间里写呀写,等写好后,就让母亲拿到邮局去投寄。

第二天,我在未被采纳的一大堆来稿中找呀找。我终于找到了许多份据我分析是女孩的来稿。字写得歪斜,像是书写有困难:内容上比较幼稚,是关于幼年时代的一些回忆:大人带着上公园啦,回乡下外婆家啦,快乐的少先队队日啦……每篇的署名都是“春芽”(估计是笔名),稿末没有联系地址和电话,只注明“如不采用,不必退稿”。

于是我就想,她文化程度偏低,加上12岁以后就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缺乏对外界的了解和对生活的体验,这样不断地写,只会换来不断的失望。

尽管我也置身社会底层,处境也很差,一种道义感促使我决心给这位可怜的女孩写一封信……又是一年春草绿的时候,我突然记起了这位笔名“春芽”的女孩——在我寄出了那封信后,似乎就再也没有接到过她那冷色调中带着期盼的查询电话。

好奇心促使我又一次找到了“春芽”的家。

春芽妈流着泪向我回忆。几个月前,女儿收到一封信,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第二天,趁家人都不在家的时候,开了煤气阀……走了……我问春芽妈,春芽“走”之前有没有遭遇什么异常情况?

她泪眼模糊地摇了摇头。她说她找到女儿最后收到的那封长信,那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编辑写的,信上讲了许多关于人生的道理,难得这世上有一位这样关心残疾女孩的人……这时,我的背脊骨不觉一凉。我猜想可能正是我的一封信断送了女孩的生命。

一个生活在“真空地带”、需要用童话、幻想和期盼支撑的生命,如果一旦明白了现实生活中的许多道理,那么脆弱的七彩肥皂泡也就破灭了。

(原载《微型小说选刊》2005年9月下半月,获评2005年度全国小小说评奖百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