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边缘的幸福女人

这是叠水河村一户老式旧宅。

东方欲曙,女主人七婶便起来了。她是个五十多岁的家庭主妇。七婶这称呼是本族人叫的。虽说是家庭主妇,其实长年累月就一个人生活。

历史上,这地方很多男人都到港澳或东南亚各国谋生,一般都是打工,少有将生意“做大”者,一则为了不忘典籍,再者在外成家殊为不易,于是成年后有不少人都在家乡讨妻眷,自己单枪匹马在外闯荡,每年寄奉“家用”养家糊口。

七婶的老公也是在港的打工者,是一家绸缎庄的店员。七婶的儿子灿荣两年前考上了大学,每年只在暑假回来一转。今年已有信回来,说是暑假与同学结伴去游黄山,不回来了。

七婶起床后,便是梳洗,然后第一要事是给祖先点灯上香。旧宅的客厅正面墙上,安放着历代祖先的遗像。那时尚未有照相术,是画的炭像,到了七婶家公那一代则是遗照了。牌位中间写着“邓门堂上历代宗亲”,两边分别写着:“祖泽源流远”,“宗枝奕叶长”。遇到一年中农历的各个大小节令,还得焚烧元宝蜡烛衣纸等物拜神。

这一切料理停妥,七婶匆匆吃点早餐,便提个篮子,上菜市场买菜。一年四季,不论上菜市场或走亲戚,七婶都是趿一双拖鞋,只有在“入城”(指省会广州)时才穿上鞋。有时七婶因故穿上鞋,路上遇到的乡邻便会问:“七婶,入城么?”

七婶打从心底里满足这样的日子,感到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这种感觉的鼎盛期是物质匮乏的年代。那时老公在香港隔三岔五地将面粉、猪油、片糖等邮寄回来,而七婶收取汇寄回来的港币时还可得到“侨汇购物券”,可到友谊商店购买“凭证商品”。

七婶她们是族群而居的,即同一家族的亲戚聚集到一起居住,但却又严格地保持单家独户生活。即使重大节令,也不会聚到一起开饭。可以说,每一个人的私生活,都在族群长幼尊卑及祖先牌位的目光监视之下。

七婶在去买菜的路上,时而与熟人打个招呼,但基本上仅限于女性。七婶绝不与男性交往,包括见面点个头、相视一笑那样的细枝末节都不曾发生。有一年,一个美籍华人回来寻根问祖,当他了解了七婶们的生活情况后,甚为吃惊,形容她们是一群“禁欲主义者”。

七婶旧宅还保留了一口古井,井壁上布满青苔,井水清冽甘甜。村里安上自来水已40余载,可是七婶至今依然使用井水。七婶从街市买了肉菜回来之后,便蹲在井台边仔细地淘洗,然后搁在厨房里。时间尚早,要等到11时左右才开火做饭。这时,她便会用“地布”抹地(拒绝使用拖把),客厅、卧室、厨房地面的阶砖都抹得一尘不染。

下午和晚上,七婶便与一台18寸的老式电视机做伴。电视节目表像课程表一样指导着她的日子。

丈夫一年才回来一次,多数时候选在清明节,时间3至7天不等。按理说,春节时间回来探亲是热闹一些,但丈夫说,春节店里是发“双薪”的,他舍不得这份额外的收入;而清明节前后是绸缎生意的淡季,老板喜欢店员在这时候请假。

屈指算起来,七婶嫁入邓家门已30多年,而夫妇俩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大概也就只有100天左右,正所谓聚少离多。过去丈夫采用汇寄的方式给“家用”,后来“侨汇券”没用了,便改为分两次带返,一次是回来探亲时,另一次委托同村亲友回乡时带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七婶勤俭持家,总有余钱,这便成为私房钱。不过额数绝对不会大,具体多少连老公也不可能知晓。年年有余,七婶感到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

一年365天,夫妻间除了三五天相处,此外再没有别的联系,既无书信也无电话,至今她没有安装电话。每次有在港谋生的同乡回来,丈夫便会间接给她一个“口信”,说在港平安。堂屋里有一幅每年春节都换一次的“挥春”写着:“平安二字值千金”。七婶早晚点灯上香,祈求的不就是“平安”这两个字吗?

据说,这地方出去的男人,从未发生过“包二奶”及嫖妓之类的事。为此,七婶感到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

一年四季,七婶的脸上都保持着一种知足的微笑。世事纷繁,竞争激烈,七婶都能置身度外,她感到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

(入选西安出版社《精品小小说》,邢可主编,200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