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归根于“大本大源”

青年毛泽东在《批语》中一则说:“一人生死之言,本精神不灭、物质不灭为基础(精神物质非绝对相离之二物,其实即一物也,二者乃共存者也)。”再则说:“吾人之死,未死也,解散而已。凡自然物不灭,吾人固不灭也,不仅死为未死,且生亦系未生,团聚而已矣。由精神与物质之团聚而为人,及其衰老而遂解散之。”

把这两条批语联系起来,可以明显地看出,青年毛泽东肯定人生是肉体与灵魂的团聚。这种观点在中国哲学史上是有思想渊源的。庄子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张载说:“气于人,生而不离,死而游散者谓魂。”他们都认为气是生命的本质,气聚则生,气散则死。青年毛泽东继承了“聚散”之说,但并不主张“气”一元论,而是认定精神与物质“共存”,带有二元论的色彩。

毛泽东在《批语》中还写道:“即宇宙亦终古在同状之中,并无创作之力。精(神)不灭,物质不灭,即精神不生物质不生,既不灭何有生乎?” 这就表明,他肯定世界上有物质与精神两种本原,后来他说自己早年曾经信奉过康德的心物二元论,就是指的这种观点。

二元论的特征是调和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青年毛泽东的唯物主义倾向主要表现于自然观方面。在他看来,自然界独立存在于人的意识之外,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凡自然法则者,有必然性”,“人类者自然物之一也, 受自然法则之支配”。这种唯物主义倾向,在 1917 年所写的《研究》一文中有更充分的表述:“夫知识之事,认识世界之事物而判断其理也,于此有须于体者焉。直观则赖乎耳目,思索则赖乎脑筋,耳目脑筋之谓体,体全而知识之事以全。”这就是说,我们的感觉活动有赖于感觉器官,思维活动有赖于人的大脑。无疑的,这些都是清醒的唯物主义的认识。

然而,由于毛泽东当时并不是一个自觉的唯物主义者,因此,即令在体育问题上,他也还不能把唯物主义贯彻到底。在论及体育与智育、德育的关系时,他说:“体者,为知识之载而为道德之寓者也。其载知识也如车,其寓道德也如舍。体者,载知识之车而寓道德之舍也。”这种比拟在中国哲学史上早就出现过。王夫之说:“车者形也,所载者神也。”人们一向认为, 这种论点具有唯物主义倾向,这是不容否定的。但是,如果加以过细推敲, 就不难看出,从这种比拟中还可能引出唯心主义的结论。试想,如果人的身体只是负载精神活动的某种容器,那末,精神难道不可以离开这种容器而进行单独的活动吗?事实上,青年毛泽东正是抱有这种看法。1916 年他在写给黎锦熙的信中说:“世界之外有本体,血肉虽死,心灵不死。”这就是说, 人的肉体停止活动以后,灵魂可以继续进行独立的活动。青年毛泽东的这种观点,与康德的二元论哲学有关。20 世纪初,康德哲学在我国风行一时。严复,梁启超、章炳麟、王国维、蔡元培等,都从各自的立场出发来接受和传播康德哲学。严复具有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在认识论方面,他接受培根的经验归纳法,对陆王“心学”进行过尖锐的批判。但他又以康德的先验哲学为

不可知的。梁启超宣扬康德的先验哲学,尤其不遗余力。他在《近世第一哲学家康德之学说》中认为,人的生命有两种:一是肉体生命,属于现象界, 受必然法则支配;一是本质生命,即“真我”或灵魂,它超越于时间和空间之外,极自由而不可方物。在《新民说》中,他进一步将宋明理学与康德的先验论相比附,谓“阳明之良知,即康德之真我,其学说之基础全同。”毛泽东多次谈到他青年时代曾经信奉过康德哲学。由于当时还没有人原原本本地翻译介绍过康德的原著,他所看到的主要是一些新康德主义的杂拌(如泡尔生的《伦理学原理》、《伦理学史》)以及梁启超等人提供的第二手第三手材料。

毛泽东在 1917 年研读泡尔生《伦理学原理》所作的《批语》中写道:“宇宙间非仅有人生一世界,人生以外之世界必尚有各种焉。吾人于此人生之世界已种种经验之,正应脱离此世界而到别种世界去经验。”在这里,他也是把人生理解为五官肉体与心灵活动的复合。人死时,灵魂就会离开肉体“到别种世界去经验”。《批语》还写道:“人由生之界忽然而入死之界,其变化可谓绝巨,然苟其变化之后,尚可知其归宿之何似,则亦不至起甚大之畏惧。今乃死后之事毫不可知,宇宙茫茫,挽驾何所,此真足以动人生之悲痛者也。”他仍然深信灵魂是不死的,所憾者不知其归宿。正如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中所指出的,这种灵魂不死的观点是一种最古老的唯心主义形式。在中国哲学史上,包括张载、王夫之等著名的唯物主义哲学家都还不能完全摆脱这种传统观念。毛泽东正是接受了他们的影响,而又把这种观念纳入二元论的轨道。

毛泽东《研究》一文的思想主流具有唯物主义倾向,但一旦进入社会历史领域和触及哲学的根本问题,其唯心主义倾向就明显地表现出来了。这主要是由于在世界观方面,长期以来,老师们所口授心传和他自己所耳濡目染的,主要还是孔、孟、程、朱、陆、玉以及新康德派、新黑格尔派的哲学思想。它们在青年毛泽东的头脑中产生着错综复杂的影响。

杨昌济在湖南第一师范讲《伦理学大要及本国道德之特色》,采用德国新康德主义哲学家泡尔生的《伦理学原理》作教本。但是,他“所讲不限西洋之伦理学说,中国先儒如孔、孟、周、程、张、朱、陆、王及王船山之学说,亦间取之。”(杨昌济:《达化斋日记》,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1 年版第

197 页)在中西两个渊源中,仍以中国传统哲学为主,而宋明理学尤为杨昌济所推崇。

毛泽东是杨昌济最得意的门生,自然会受到杨的熏陶。他在第一师范读书时,与蔡和森、张昆弟等经常讨论宋明理学,研读过《近思录》、《朱子语类》、《小学》等书,对朱熹和王守仁十分佩服。在与黎锦熙、萧子■通信时,他多次征引朱熹语录。当他游览朱熹讲学遗址时,还情不自禁地发出过“千载德犹馨”的赞语。(见罗章龙:《亢斋汗话》,刊长沙《湘江文艺》1980 年 2 期)

朱熹提出世界的本原是“太极”之理。他认为抓住了这个“理”,就是抓住了“大本”。“大本不立,小规不正,刮落枝叶,栽培根本。”杨昌济服膺朱熹哲学,也强调要抓住“大本”,不过,他不把这个“大本”称为“太极”,而称之为“大原则”:“宇宙为一全体,有贯通其间之大原则,宇宙间所有一切之现象,悉自此大原则而生,吾人当深思默会,洞晓此大原则, 所谓贯通大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