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托卜鲁克传噩耗

6 月的华盛顿,气候炎热。初升的朝阳虽然不像正午时那样火辣辣的, 却也发出明朗而可爱的光芒,清爽地照耀着大地。远处。一辆豪华轿车在各式警卫车辆的严密护卫下,疾驶而来,在美国总统官邸白宫门前嘎然停下。车上走下的是英国首相丘吉尔和新上任的帝国总参谋长布鲁克、首相的私人参谋长伊斯梅将军及其他军方随行人员。

首相嘴里叼着那根全世界都熟悉的雪茄烟,迈着缓慢、沉重的步伐向白宫里面走去。他的身材还是那样矮胖,只是背驼得更厉害了,像是在昭告世人,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他是如何艰难困苦、孤军面对希特勒德国的。他那略带倦容的脸上分明流露出喜悦的神情。是的,随着希特勒对俄国发起闪电战,日本偷袭珍珠港,英国终于结束了那令人心焦的孤军奋战的局面, 同美国和苏联联合起来,共同对敌。此行是丘吉尔第二次访问华盛顿,主要目的是为 1942—1943 年的作战行动做出最后的决定。昨天,首相已在海德公园同罗斯福总统进行了初步会晤,并把自己对种种问题的看法以书面形式提出来,中心意思是要求美国暂且放下在法国组织登陆行动的计划,转而考虑“攻敌无备之处”——在北非实施“体育家”作战计划。但是,在美国军界一片“欧洲第一”的呼声中,罗斯福总统能否同意这种改变战略重点的做法, 丘吉尔尚无十分把握。

首相一行在一个身穿常礼服的中年人的引导下,穿过铺着耀眼大理石的宽敞前厅,电梯把他们送上楼,来到罗斯福的办公室。

“哦,来啦!”总统笑着大声打招呼,嘴咧得很大,他那张亲切的脸庞容光焕发。他的嗓音有一种清脆、精力充沛的回响。总统坐着轮椅,从办公桌后面出来。他身穿一件柔软的绸衬衫,系着一条黑须带。这位未穿外衣的总统上身魁梧壮实,但是下身那辜青灰条花薄麻布裤子像口袋一样。可怜地下垂着,松松地贴在他那消瘦的胯骨和软弱无力的小腿上。

“你好!”总统很高兴地和丘吉尔握手,他的手很热而且湿。天气很热, 尽管这个椭圆形办公室里的窗子都打开了,室内仍然闷热得使人透不过气来。“你们来得太巧了,正赶上喝头一轮。尝尝我刚调的马提尼酒,蛮不坏的哩。”

英国人这才看见,书桌上的配酒器具里盛着搅拌好的鸡尾酒。在这炎热的夏天,双方啜着清凉、香醇的马提尼酒,愉快地交谈着,伊斯梅在一旁打量着这两位世界头号强国的伟人,暗自思忖,他俩无疑是各自国家的第一号人物,可是凑到一起,他俩谁更出类拔萃呢?罗斯福站着要高出首相一头, 然而他是撑在一副冷冰冰的金属架上。丘吉尔呢,是一个弯腰屈背的胖老头, 他年龄更大,更严肃,更自信。不过,首相时不时地流露出敬佩对方的神色。看来还是罗斯福更胜一筹。难道真像人们所说的到了英美“换岗”的时候了吗?

一位副官轻轻地敲门后走进来,交给总统一张粉红色的活页纸。罗斯福扫视了一眼,这是一份写有简短消息的电文。总统稍有犹豫,一言不发地将电文递给丘吉尔。一排大字赫然映入眼帘:托卜鲁克投降,英军 2.5 万人被俘。丘吉尔粗短的双手抖动了一下,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他的心犹如被一条绳子捆紧了,疼得要炸裂一样。首相皱起眉毛,睁大了眼睛,发呆地盯着眼前这张纸条。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托卜鲁克,这是英国在

利比亚坚不可摧的阵地,英国坚强不屈的象征。5 月份以来,在利比亚,隆美尔的向前挺进的德军和奥金莱克上将率领的英军正在进行一场决定性的战斗——加扎拉之战。丘吉尔一直关心着这个战区,他很清楚这一点,而且也总是抱着乐观的态度。就在昨天,他还对罗斯福说,他预期这里会产生“重大的成果”,“或者一场不折不扣的决斗”。但他怎么也未料到,事态竟会朝相反的方向发展⋯⋯

“首相,”耳边传来伊斯梅轻轻的呼唤。

丘吉尔像是从梦中惊醒,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回身将电文交给伊斯梅,“打电话到伦敦去查证一下!”

几分钟后,伊斯梅带着地中海舰队司令哈伍德海军上将的电文进来了: “托卜鲁克已经陷落,情况恶化,亚历山大港可能即将遭到严重的空袭;鉴于月圆时期即将来临,我正调遣东方舰队到苏伊上运河以南,以防万一。”丘吉尔的脸色陡然变成灰黄色,耳朵里只有一片嗡嗡声,仿佛一面铜锣

在他脑子里轰鸣,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地悸动。他双手抱头,痛苦地抖动着身体。阳光从窗外射进,正好照在首相的脸上,只见亮晶晶的泪珠,在他的眼睛里滚动,然后,一颗颗顺着他那堆满了皱纹的脸上滚了下来。

总统那双充满友善的眼睛看着丘吉尔,没有说话。对于沉浸在悲痛之中的首相来说,此时的无言胜过任何安慰。此时此刻。丘吉尔不想对总统掩饰他的震惊,他的痛苦。失败是一回事,耻辱则是另一回事了。

托卜鲁克失守,大概是开战以来对丘吉尔的最大打击了。它不仅在军事上的影响是严重的,而且,它还影响到英国军队的声誉。前不久,在新加坡,

8.5 万名英军向数量处于劣势的日军投降了。现在,在托卜鲁克,2.5 万名

(实际上是 3.3 万名)久经风霜的士兵,向为数也许只有他们一半的敌人缴了枪。而且,这支军队在过去的一年里,曾顶住敌人长达 33 个星期的围攻, 这一次却在敌人的一阵猛攻下,不到一天就土崩瓦解了。难道这就是骁勇善战的英国士兵吗?如果这是沙漠军队士气的典型,那么,非洲东北部所面临的灾难将更无法应付了。托卜鲁克悲剧是新加坡悲剧的重演,从全局的影响来说,其严重性可能还会远远超过那一场灾难。因为托卜鲁克既然陷落,就没有多少办法阻止隆美尔长驱直入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开罗及更远的地方了。德日会师的可怕前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可能出现,甚至大有即将实现之势。

坐在一边不显眼的位置上的伊斯梅也显得闷闷不乐。今天,6 用 21 日, 星朝日,既是托卜鲁克投降的日子,也是中东英军总司令奥金莱克的生日, 但这好像还不够似的,碰巧也是他伊斯梅本人的生日。

椭圆形办公室里死一般的沉寂。过了好一会儿,罗斯福慢慢地转过头来问丘吉尔:“我们能做些什么来帮助你们呢?”

丘吉尔立刻答道:“英国第 8 集团军需要坦克。尽可能地将你们能够拨出的谢尔曼式坦克给我们,尽快地把它们运到中东去。”

“好的,我马上让马歇尔将军来安排此事。”总统随即拿起电话,吩咐派人请陆军参谋长马歇尔将军来一趟。

几分钟后,身材瘦高的马歇尔将军走进总统办公室。听了总统的要求后, 马歇尔回答:“总统先生,谢尔曼式坦克刚刚投入生产。第一批几百辆已经拨给我们的装甲师了。”

罗斯福叹了一口气,用手向后抚平他那薄薄一层蓬乱的灰白头发,把轮

椅转到他的办公桌旁。“哎呀,今天可真够热的,”罗斯福讲话的声音突然显得疲倦了,“喝点马提尼酒好吗?将军?我配的马提尼酒还可以,”

“再好不过了,总统先生。” “你看,从中东传来的坏消息,”说着,总统将那纸电文推到马歇尔眼

前,“开罗和苏伊士运河受到了威胁,我们的英国朋友急需帮助。”

马歇尔吼着马提尼酒,略一思忖,说:“要从士兵的手中拿走武器,那是非常困难的事。”看着丘吉尔那焦虑的目光,马歇尔又补充道:“不过, 我们可以派一个装甲师去埃及。小乔治·巴顿少将指挥的第 2 装甲师能够迅速启航,绕过好望角。”

“可是,将军阁下,要知道,运送包括步兵、炮兵和后勤部队在内的一个齐装满员师,花的时间太长了。我们的英国士兵正在争分夺秒,拼力守住埃及。”马歇尔看不大清这个被浓浓的雪茄烟雾包围着的老人说话时的表情, 只见他大张双臂:“我们需要的是大批武器装备,尤其是坦克。”

马歇尔探询的目光投向总统。

罗斯福把冰凉的配酒器摇得嘎啦咆啦响,然后斟起酒来。“你总该知道怎么办的,乔治,”罗斯福狡黠地说。

“当然,假如英国急需一批坦克,我们自当设法,”马歇尔立刻表态, “此外,我们还可以给英国 100 门 105 毫米口径的自行火炮。”

美国人在危急时刻慷慨解囊,将他们如此急需的训练装备送给英国,令英国人大受感动。布鲁克将军后来满怀激情地回忆道:“我总感到在总统办公室听到的托卜鲁克失守事件,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双方之间的友谊和谅解的基础。”丘吉尔也对他的美国朋友的同情心和侠义之情大加赞扬。

然而,这种感激之情并未动摇英国人要改变美国的“欧洲第一”战略的决心。当天夜晚举行的军 4 次会议,会谈完全集中在中东局势的恶化上。托卜鲁克的陷落,使英国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美国人的思路从进攻法国西北部转到了援助北非地中海战区。去营救被围困在中东的英国军队。困祸得福, 这大概是丘吉尔始料不及的。是的,英国后院起火,美国人哪还会有心思考虑渡海作战,开辟欧洲第二战场呢!

4 天以后,丘吉尔最后一次同总统及其顾问哈里·霍普金斯在总统房间里共进晚餐。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黄色墙壁上挂着一幅镶在精致而沉重的金色画框里的海洋画:一艘英国军舰颠簸在海洋上,正全速前进,天空被暴风雨遮盖着,露出黯淡无光的月亮。就餐前,丘吉尔站在画前端详了半天。

“怎么样,这幅画很对你这位前海军人员的口味吧?”总统打趣道。 “何止是对我的口味,这简直是我的真实写照,”首相感慨万分,“不

过,我现在已是一艘老朽的旧船了。不知道能否冲破这惊涛骇浪,顺利到达彼岸?”

餐桌上,总统和霍普金斯竭力谈些轻松的话题,想使气氛轻松起来。他们当然明白英国首相心绪不佳的原委。托卜鲁克守军的投降在全世界引起了反响。首相连日来受到英国报纸甚至美国报纸的抨击。这些报纸使用了令人注目的标题:“英国一片愤怒”,“托卜鲁克的陷落可能导致政府改组”, “丘吉尔将遭到不信任投票”等等。首相已从美国报纸上看到来自伦敦的报导,说下议院要求他立刻回国“去回答议员的指责”,说这是“他当首相以来最严重的政治危机”。这些天,在马歇尔将军的盛情安排下,首相一行去

南方参观检阅了美国军营。尽管那里气候炎热得可同首相呆过的印度相提并论,但他过得很快活,暂时忘却了托卜鲁克事件带来的种种不快。现在,访问已结束,吃过这顿晚餐,丘吉尔就要离开华盛顿回伦敦,到控诉他的人的面前去回答问题了,这不能说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首相有充分理由把自己描绘成“自伯戈因以来,在美国最苦恼的英国人”。

天色渐黑,英国人在总统亲自安排的特工队的护送下,安全乘上飞机回国。从飞机里向下望去,辽阔的天宇向四外延伸,显得格外宽广,整个大地沐浴着银色的光辉。夜幕的降临似乎给白日的忧虑蒙上了一层薄纱,首相的心境渐渐平息下来,难得有这样一个安静的时刻好好考虑一下北非的败局。事到如今,首相仍难以相信事态会如此急转直下。英国军队在北非明明是胜家嘛!首相忘不了西部沙漠大捷那激动人心的一幕⋯⋯

这一切是从 1940 年 6 月 7 日开始发生的。驻守巴勒斯坦南部的英军指挥官理查德·奥康纳少将接到命令:立即前往驻埃及英军总司令威尔逊中将处报到。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说明。军令如山倒,奥康纳将军二话没说, 立即打点行装从耶路撒冷飞往开罗。

作为一名职业军人,奥康纳对于这次调动并非心中无数。6 月 5 日,法国战役的第 2 阶段已经开始,德军猛攻所谓“魏刚防线”的左翼。仅两天的时间,索姆河下游防线已丢失,德军纵深突入至鲁昂;另一支部队已抵达埃纳。法军 100 个师都未能守住佛兰德战线,现在仅剩下 60 个师,却要防守一条更长的战线,的确是勉为其难了。如果法国战败退出战争,就会改变北非的力量均势,因为当时只有法国是对付意大利对非洲的侵略的最好合作伙件。要知道,英军在整个非洲战区仅有 5 万人的兵力,面对着的却是 50 万人的意大利军队。

第二天,在开罗英军总部,奥康纳同威尔逊会面了。这两位英国将军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照。“大象”威尔逊体大而笨重,大肚皮垂下来遮住了系在腰间的武装带,一副纠纠武夫的样子。奥康纳则身材矮小、匀称,蜷缩在椅子边上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谦卑的态度中略带一丝羞涩和学究气, 从表面看毫无伟人的气概。

威尔逊亮开洪钟似的嗓门,开门见山地对奥康纳说:“你准备一下,立即去马特鲁港,”他用手一指地图上西部沙漠地的铁路终点,“就在这里,担任西部沙漠部队的司令官。任务是迎击意大利可能的进攻,保卫埃及。” “明白了,阁下,”不善言表的奥康纳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他既吃惊,

又骄傲,这一使命正是他盼望已久的。他一直认为,在战局如此严峻的情况下,英国将有限的兵力分散部署在巴勒斯坦、肯尼亚等地维持当地秩序,实在是一种浪费。看来,中东司令部已意识到这一问题,所以在埃及马特鲁港的要塞阵地附近集结兵力,准备痛击意大利的袭击。奥康纳隐隐预感到他大显身手的机会到了。

“可是,你要知道,”威尔逊不无歉意地说道,“我们目前对于法国的未来命运和意大利人的意图一无所知,而且,我们在中东的军队组织得也很不完善,所以,我无法给你下达什么具体指示。”

“这我理解,您放心吧!”其实,奥康纳倒乐于落个不受管制。自作主张的境地。

意大利的 30 万军队到底会不会越过利比亚边界侵入埃及?奥原纳及其他军官牵挂的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两天后,开罗电告他们,墨索里尼已

于 1940 年 6 月 10 日正式对英法宣战。这个消息对于马特鲁港的重要性,要远远超过对伦敦、巴黎或开罗,对于奥康纳本人来说,这意味着他在孤立无援地独自指挥着战场上的一支军队。这支势单力薄、装备低劣的军队要对付一支 10 倍于己的敌军。开罗总部的军官们关切地注视着奥康纳:他将怎么办?

罗马的初秋,天高气爽,浮云流逝。尽管正午的阳光还有点热,但毕竟柔和多了。阵阵微风送来一片清爽,空气中飘拂着一股淡淡的花草香。在这本应该舒心畅气的日子,意大利驻利比亚总督兼总司令格拉齐亚尼元帅却觉得仍像过炎热的夏季一样郁闷烦躁。刚接到领袖的电话,让他立刻去罗卡古堡——墨索里尼的夏宫,有要事商讨。不用说元帅也知道墨索里尼为何要找他。

早在 3 个月前,墨索里尼便想实现他的建立地中海帝国的美梦。法国已退出战争,英国退守本上自顾不暇,它们那一大片非洲殖民地就像摆在餐桌上的一盘美味佳肴,令墨索里尼垂涎欲滴。此时不采取行动,更侍何时?难道等着那位已饱餐一顿的“下士”赶来瓜分他这一小份口粮吗?于是,领袖6 月份即下令进攻埃及,7 月再次下令,但他的将军们两次均因缺乏足够的装备而拒绝行动。8 月份,墨索里尼听说德国即将入侵英国,马上向格拉齐亚尼元帅下达了第三道进攻命令。格拉齐亚尼是一个残酷无情而狂热的法西斯分子,在埃塞俄比亚战争中为他的领袖立下汗马功劳,因此被晋升为元帅。但作为一名军人,他深知这次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敌手,况且英军在埃及的防号也在不断加强,切不可轻举妄动。为了应付领袖的再三催促,他召开了高级军官军事会议,会上一致认为意军的力量远远不足,无法穿越沙漠发动一场进攻。

墨索里尼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太不像话了,堂堂一个陆军元帅,竟然与下属进行这种协商,简直有失体统!”

元帅低眉顺眼地听着训斥,未敢再申辩半句。待领袖怒火泄尽,他献计道:“德国人不是准备入侵英国吗?依卑职之见。不如等他们入侵发动之后, 再实施颂袖进攻埃及的计划。到那时,失去主心骨的埃及英军必定无心进行有力的抵抗,取埃及犹如探囊取物,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元帅摇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总算说得领袖动了心。进攻一事再次搁置起来。

然而,令元帅心焦的是,希特勒入侵英国的“海狮”计划一推再推,迟迟不得实现。转眼已到 9 月了,西边还是一点要入侵的动静也没有。领袖今日召唤他。少不了又要为此事痛斥他一番。转念一想,不管他,今天豁出去了,哪怕是杀头罢官,也要向墨索里尼力陈进攻埃及的种种不利之处。在沙漠中。一打败仗就必然会引起迅速而全面的崩溃。此事非同小可。

格拉齐亚尼一路想着踏进了领袖官邸。一抬头,只见墨索里尼两手插腰, 怒目圆睁,弯眉倒耸,正在前厅过道等着他。

“怎么样?我亲爱的元帅,进攻准备是否已做好?这么长时间了,想必准备得十分充分了吧!”墨索里尼不无讽刺地说道。

格拉齐亚尼一路上打好的腹稿刹那间烟消云散,不知从何说起了。他镇定了一下情绪,勉强唯唯喏喏地说,由于意军在北非接连失利,加上英国援军源源不断地从地中海运到前线,埃及防务已大大加强,这不是意军经过一朝一夕的准备便能克服的,而且,意军一点机械化作战的经验都没有,在这

方面绝非英军的对手。领袖也清楚,意大利拥有地中海上空制空权的种种说法纯属宣传,旨在鼓舞士气。另外,所需的许多摩托化装备都被积压在南斯拉夫边界,不能使用,意军力量分散,如果现在进攻,注定要打败仗⋯⋯。格元帅语无伦次、絮絮叨叨地讲了半天。令他惊讶的是,领袖居然没有打断他,只是靠在他那宽大舒适的坐椅上闭目养神。格拉齐亚尼本来是准备挨骂的,这样一来,反而弄得他不知所措了。

过了半天,墨索里尼眼皮微抬,像是自语道:“看来,应该把任务交给那些希望提升一级的人去做,而格拉齐亚尼唯一关心的是如何保持他的元帅地位。”

格拉齐亚尼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实在的,他可不愿冒降级或被编入非现役的风险。不过,元帅还是振作精神进行最后的努力:“我恳请领袖再宽限一个月的时间⋯⋯。”

墨素里尼像是没听见他的请求,果断地打断他:“我下达最后命令:限你在两天之内发动进攻埃及的战斗,不管那个‘海狮’计划实行不实行,否则,就撤换你!”

就这样,在独裁者的横加干涉下,在司令官极不情愿的情况下,9 月 13 日,意大利驻利比亚军队开始了拖延已久的行动。

在对英军空无一人的边境哨所进行了一阵猛烈轰击之后,意大利第 10

集团军的 4 个师和一队坦克隆隆开进埃及。他们乱哄哄地拥挤成一团,以一

天 12 英里的缓慢速度向前推进。英军聚集在他们尘土飞扬的两翼,时不时地

出击骚扰一下,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第 4 天,格拉齐亚尼在西迪巴拉尼停

止前进,此地距离马特鲁的英军还有 80 英里。他将部队分散置于半圆形的防御营地内,开始修筑从边境延伸过去的碎石路,输水管道,并储蓄物资。他还在西迪巴拉尼公路一侧树立了一座纪念碑,纪念意大利军队的光荣战绩—

—突入埃及 60 英里。做完这一切之后,意军便呆在那片占地 50 英里的营地内,不肯再挪动半步,奥康纳早已布置好天罗地网,等待意军的到来。格拉齐亚尼元帅却执意建立一块坚固基地,按兵不动,令英军大为失望。中东司令部遂决定主动发起进攻,打乱入侵意军,将其逐出埃及。

奥康纳的司令部位于马特爵港以东挨着一条公路的巴加什沙丘上,公路一端通向大海,另一端是部队司令部的机场。司令部的条件比在耶路撒冷时简朴,但很舒适。办公室修建在沙丘下面,设有良好的防弹设施。这里还有两个美丽的港湾可供游泳。但此时此刻,西部沙漠部队的军官们无心赏景游玩,他们聚集在地下作战室里讨论着作战计划的可行性。屋内烟雾腾腾,作战军官七嘴八舌地发表着见解,唯有奥康纳一言未发。他手里不停地摆弄着一只铅笔,眼睛死盯着桌上的沙漠地图,旁边放着中东英军总司令韦维尔将军发来的命令威尔逊和奥康纳准备进攻的指示,内容很简单:“⋯⋯实施一次为期 5 天的袭击。进攻意大利军队两翼;踏上海岸公路,向南发展进攻。” 说心里话,奥康纳对韦维尔的作战计划实在不敢恭维。从地图上看,这条公路很明显,但是,通向敌军阵地以南的地形坑洼不平,不适合坦克行进。此外,他也不想按韦维尔将军的建议分散使用兵力,因为这样一来,将很难进行部队间的协调。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一个成熟的计划已在奥康纳胸中形成。

“诸位,请静一静,”奥康纳用铅笔轻轻地敲了敲桌子,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他,“请看地图,我们这次进攻取胜的关键在于意军这两个营地之间

的空隙,它既无哨兵把守,也没有巡逻兵,各营地相距甚远,无法互相支援。我的计划是,突破这两个营地间的空隙,将意军防线截为两段,然后转向北面,部分兵力从后面进攻图马尔和尼贝瓦营地,随后进攻西迪巴拉尼;另一部兵力进击海岸的布克·布克,切断意军交通线。”

军官们看着这位貌不惊人的新任指挥官,纷纷点头称是。

该计划得到了韦维尔的认可,但他仍坚持仅进行一次有限的进攻:5 天后即撤回马特鲁港。进攻日期定在 12 月 9 日,代号“罗盘”。

无边无际的沙漠,就像一片海洋。天上没有一片三,空中没有一丝风。天边的尽头,一支长蛇般的队伍正在沙漠中蠕动。这些英国士兵身体瘦削, 面目黛黑,一看便知受过严格的沙漠地作战训练。他们毫不费力地在沙漠中行进了 40 多英里,并于翌日一动不动地整日蜷伏在荒沙中,避开了意军的侦察。第 3 天早上,一声令下,2,5 万人的队伍又浩浩荡荡地继续前进。直到当夜部队才被告知,这不是沙漠演习,而是真要打仗。

1940 年 12 月 8 日夜晚,一轮明月悬挂在空中,像是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在月光的照耀下,英军开始对意军营地发起进攻。天气奇冷,坦克和卡车的引擎好不容易发动起来,投入战斗。尼贝瓦营地的意军似乎嗅出了不安全的气味,但他们什么也未发现,眼底只有一望无际的沙地和灌木丛。

在巴加什总部,奥康纳焦急地等待前线的消息。现在再怀疑战斗成功的可能性已经太晚了。庆幸的是,他还不知道,5 天后,不论战斗进展如何, 他手下的军队将会大大削弱——韦维尔将抽调西部沙漠部队的第 4 印度师前去支援东非作战。

作战完全呈现为一边倒的局面,这不仅是一场成功的奇袭,而且是一次重大胜利。战略目标远远超过韦维尔的预定计划。开战仅 3 天,英军便扫荡了埃及境内的所有意军,攻占了西迫巴拉尼。现在的问题是,由于印度师被调走,仅剩一半兵力的西部沙漠部队是否应按原计划撤回马特鲁港?这是一个稳妥的办法,因为残存的意军兵力仍占优势,继续攻击危险极大。

当晚,奥康纳告诉他的下级指挥官,第 4 印度师将调离,与此同时,他

发布了新的作战命令:“我决定,以剩下的兵力——第 7 装甲师继续追击敌人,直到获得全胜。”

就这样,5 天的奇袭战发展成为一场伟大的战役。从 1940 年 12 月到 1941

年 2 月,英军攻克巴尔迪亚,占领托卜鲁克,夺取利比亚的昔兰尼加地区,

过五关斩六将,所向披靡。此战全歼意军 9 个师,仅俘虏就达 13 万人。奥康纳将军兴奋极了,他要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将撤往贝达富姆的意大利军队逐出非洲。但是,他万没想到,西部沙漠地的胜利引起的深远反应竟确定了中东和地中海今后两年的战争进程。1941 年 1 月 11 日,巴尔迫亚陷落一周后,希特勒下决心派兵援助利比亚的意军,一支德国装甲部队不日即启程赴非。而另一个更直接的影响则来自伦敦战时内阁。

夜深了,战时的伦敦取消了一切夜间娱乐项目。不列颠之战已接近尾声, 人们珍惜这没有空袭的夜晚,早早入睡了。大地沉静,万籁俱寂,只有首相府依然灯光闪烁。

丘吉尔批阅完最后一份公文:中东司令部要求继续进军的黎波利塔尼亚的报告。他摘下半月形眼镜,捶了一下后腰,艰难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前,点燃雪茄烟。外面是一片凄凉的灰雾,远处的教堂塔顶淹没在浓雾之

中。春天将至,伦敦的冬雾依旧恋恋不舍散去,莫非是在担心没有了它的保护,这古城会再次遭到德机的狂轰滥炸吗?

圣诞节过后,沙漠地区捷报频传,战果之大,连丘吉尔自己都有点出乎意外。新的一年到来了,看来这是一个好兆头。首相的思绪飘忽到希腊。墨索里尼的胃口太大了,在入侵北非的同时,又对希腊宣战。他是想来个一箭双雕。即有一天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雅典城,同时高奏凯歌进入开罗。首相被希腊人民的英勇抵抗所感动。在 1940—1941 年冬季英国竭尽所能,将原本用于支援奥康纳将军作战的空军中队转而支援希腊作战。尽管如此,内阁和中东司令部当时都一致认为,沙漠地区作战更为重要。但是,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德国随时都会以它在罗马尼亚的兵力插手希腊战事,何不趁现在意大利在希腊的失败,从北非战场向巴尔干调兵,一举夺取希腊,建立反对德国扩张的新的巴尔干战线呢?当前线传来英军攻克托卜鲁克的消息时,丘吉尔终于下定决心,希腊的重要性已超过北非战区,要向希腊政府提供所有援助,包括西部沙漠部队的兵员。

但是,韦维尔对这个决定却抱怀疑态度。首相到现在想起来都颇感不快。这员老将冷静地要求英军统帅部认真考虑:“驻罗马尼亚的德军蠢蠢欲动, 是否在故意吓唬我们,好让我们减轻对格拉齐亚尼的压力。”韦维尔意犹未尽地又补充道:“如果驻罗德军真准备进攻希腊,那么,无论我们向希腊提供多少援助都不能扭转败局。”现在他又递上这份请求继续进军利比亚的报告。看来到了最后下决心的时候了。

首相掐灭烟头,转身拨通帝国总参谋长迪尔的电话,要求他安排一下从北非向希腊调兵遣将的事宜,“情况紧迫,不能再拖了。”

首相的感觉是,迫尔像是刚从睡梦中惊醒,半天没缓过劲来。良久,话筒里才传来迪尔低沉的,一字一板的声音:“首相阁下,此事我已过问。中东的所有部队都担负着繁重的作战任务,实在无法抽调去支援希腊。”

“依我看,你所需要做的是在那里设立一个军事法庭外带一个行刑队。” 首相的声音明显带有恼怒。

对于统帅部发生的这一切,奥康纳将军一无所知。他一心认为,只要他在贝达富姆获胜,韦维尔和伦敦方面就会批准他攻入的黎波利塔尼亚。前几次的经验告诉他,每次都是胜利成为事实后,最高统帅部才批准他的下一个战略目标;事到如今,即便首相也肯定会把资源和兵力用于利比亚的胜利上, 而不会投入到失败的战场,如希腊。兵贵神速,但伦敦方面迟迟没有音讯, 奥康纳等不及了,决定去找威尔逊将军谈谈意见。他刚被任命为昔兰尼加军事总督,再次成为奥康纳的顶头上司。

“我完全赞同你的看法,奥康纳将军,”由于情绪高昂,威尔逊胖胖的大脸闪着红光,“此时不夺取利比亚更待何时!来,我们给韦维尔司令起草个电文。不过,这个鬼地方连个信号机也没有。”“这没关系,我去托卜鲁克跑一趟,在那里发送电文。”奥康纳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

奥康纳度日如年,第 3 天,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亲自驱车前往开罗,于

2 月 12 日晚抵达驻埃及英军总部。他走进中东英军总司令的地图室,惊愕地发现,所有的沙漠地图都不见了,代之以巨大的希腊地图。韦维尔面带苦笑地在新地图上挥舞着胳膊。“你瞧,奥康纳,”他说道,“我正在筹划我的春季战役。”“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不在沙漠打仗了?”奥康纳沮丧极了。韦维尔不动声色地递给他一张电文,说:“祝贺你,我的将军,首相亲自嘉

奖了你。”

只见电文上写着:

首相致韦维尔将军 1941 年 2 月 12 日

你在最近这次战役中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并以出人意料之外的速度攻占昔兰尼加,请接受我衷心的祝贺。我已经按照你的愿望嘉奖了奥康纳将军。

⋯⋯

我们对于在托卜鲁克已建立一道保卫埃及的侧翼应感到满意。我们并曾向你谈过,今后应以支援希腊和(或)土耳其为优先的任务,但是, 如果你能轻易地攻下班加西而又不影响欧洲方面的需要,那就更好了。现在你已经比预期的时间提前 3 个星期获得了这项战利品,这使我们不胜欣慰。但是,这并不变更——实际上是确认——我们以前发出的指令,即现在你的主要任务是支援希腊和(或)土耳其。这样就不必认真地部署兵力去进攻的黎波里了。但向那方面发动小规模的佯攻会是一种有益的牵制行动。因此,你应该在班加西站稳,集结所有可资利用的部队于埃及三角洲,以备调往欧洲。

奥康纳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颓然坐到椅子上,唉,我的首相,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会为你的这个决定后悔的⋯⋯

飞机在云层中颠簸了一下,似睡非睡的丘吉尔清醒过来,揉揉眼睛,摆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转身问伊斯梅:“到哪里了?”

“快到北爱尔兰了,首相。您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啊!” 丘吉尔苦笑着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丘吉尔现在的确后悔不迭。援助希腊这一“壮举”的后果是鸡飞蛋打一场空:不出两个月,德、意军占领希腊全境,英国援军在伤亡 1 万余人之后, 不得不再次演出了一幕敦刻尔克式的撤退。这边北非战役,由于德军的介入, 也在无限期地延长,它牵制了英联邦军队的主要地面作战力量,致使在远东对日本几乎毫无防范能力。更可惜的是,沙漠作战的有功之臣、难得的将才奥康纳将军在升任驻埃及英军总司令后,被韦维尔再次派往利比亚对付德军的迅猛攻势,不幸在乘车撤退时迷失方向,被德国巡逻兵俘虏。首相一直在想,如果臭康纳能有机会再次指挥沙漠作战的话,英军也许不至于遭到如此惨败。

“唉,这倒霉的托卜鲁克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