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宜“临阵换将”

我不是非赢不可,但不能错;我不是非成功不可,但一定要遵从良知。1864 年 5 月,胜利将军格兰特率领 12.2 万人横越拉庇丹河。他要彻底

摧毁李氏的军队,立刻结束战争。

李将军在维吉尼亚州北方的“荒野”迎战。该地地名取得很好。那儿是起伏的山丘和沼地丛林,长满浓密的再生松树、橡树和灌木,连美洲的白尾灰兔都钻不过去。格兰特在这片阴森森的密林里打了一场血淋淋的恶战。死伤非常惊人,丛林着火,数以百计的伤兵被火焰吞噬。

第二天过完,连一向顽强的格兰特也全身无力,退到帐棚中饮泣。

可是每一场战役结束后,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同样下令:“进攻!进攻!”血腥的第 6 天过完,他拍了一封著名的电报:“我打算在这条战线上打

到底,就算要打整个夏季也在所不惜。”

这一仗不但打了整个夏季,而且还打完整个秋天,整个冬天,并延到次

年春天。

格兰特的人马有敌人的两倍,而且北方还有源源不绝的人力供他调用, 南方的兵源和补给则快要枯竭了。

格兰特说:“叛军已经连摇篮里的小孩和快要进坟墓的老人都动用了。” 格兰特认为:终止战争唯一也是最快的办法就是继续杀李将军的人马,

逼李氏投降。

就算南军损失一个人,北军要死两个,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格兰特能补充损耗,李氏却不能。所以格兰特继续拼命、射击、屠杀。

  1. 星期内,他损失了 54926 人——相当于南军在整个战争中的损耗。

在冷港,北军每一个钟头就损失 7000 人——比盖兹堡战役 3 天中双方死

亡的人数加起来还要多 1000 人。

这么严重的大量死伤换来什么呢?

我们听听格兰特自己的回答:“什么都没有。”这是他的结论。

攻击冷港是他一生中最悲惨的失误。长期的消耗战使得军队士气瓦解; 士兵差一点叛变,军官们都准备倒戈。

格兰特手下的一个团长说:“36 天来,经过我身边的出殡行列从来没间断过。”

林肯虽然伤心,却知道除了继续下去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所以他打电报叫格兰特“像斗犬般死守不放”。接着他下令再召集 50 万兵丁,服役 1~ 3 年。

召集令使全国震惊;国民陷入绝望的深渊。

林肯的一位秘书在日记上写道:“现在是一片黑暗、怀疑与沮丧。”

  1. 月 2

    日,国会通过一项决议——内容活像旧约中一位希伯来先知的哀歌——要求国民“承认并忏悔他们的各种罪孽,恳求上帝的同情和宽恕,求世界的主宰者别毁灭我们这个民族。”

现在,林肯在北方和南方同受人民诅咒。他被斥为篡位者、叛徒、暴君、恶魔、怪物,“呼吁彻底血战,要求更多牺牲品来献祭他那支杀人笔的血腥屠夫。”

甚至有人主张该把林肯杀死。有一天晚上,他骑马到“军人之家”的夏令总部时,被一名刺客开枪射穿了他的高帽子。

几星期后,宾州梅德维尔城的一位旅馆主人在一个房间的窗框下发现下列的字迹:“亚伯·林肯 1864 年 8 月 13 日中毒身亡。”前一晚上住在那个房间的客人是一位姓布斯的名演员——约翰·威尔克斯·布斯。

6 月,共和党曾提名林肯继任。可是现在他们却懊悔得不得了。党内几个元老劝林肯退位。另外还有人要求重开一次大会,撤销林肯的提名,换上另一个得票最多的候选人。

1864 年 7 月,连林肯的密友奥维尔·布朗宁都在日记中写道:“国民需要的是一位能干的领袖。”

林肯也相信他自己已毫无希望了。他舍弃了竞选连任的念头。他个人失败了,他手下的将军失败了,他的战略也失败了。人民对他的领导已失去信心,他担心联邦也要瓦解了。

他说:“连天空都黑蒙蒙的。”

终于,一大群对林肯不满的激进派另开一次党员大会,提名约翰·C·福利蒙为总统候选人,共和党自此分裂为二。

若非后来福利蒙退出竞选,民主党候选人麦克里兰将军一定会打赢这场选战,那么美国的历史就要改写了。

即使福利蒙退出以后,林肯也只比麦克里兰多得 20 万票。

尽管情势如此不利,林肯仍镇定地干下去,尽心尽力,不理会任何尖酸的指责。

他说:“有一天我不再掌权时,如果世界上每一个朋友都离弃我,至少还有一个朋友留着,那个朋友将深驻在我灵魂中⋯⋯我不是非赢不可,但一定不能错。我不是非成功不可,但一定要遵从良知良能。”

他疲惫又沮丧,常常拿起一本小圣经躺在沙发上,读“约伯记”求安慰: “你现在要如勇士束腰。我问你,你要回答。”

1864 年夏天,林肯彻底改变了,不再是 3 年前那个来自伊利诺州草原的巨人。他的笑容一年年减少;脸上的皱纹加深;肩膀下垂;两颊凹陷,他患了慢性消化不良症;两腿总是冷冰冰的;睡不着觉,长年带着悲苦的表情。他对朋友说:“我觉得自己永远快乐不起来了。”

名雕刻家奥古斯特·圣高丹斯看见 1865 年春天完成的林肯半身像,还以为那是在林肯死后所铸的,因为林肯脸上已经出现了死亡的痕迹。

曾因画“解放奴隶宣言”一景,而在白宫住过几个月的艺术家卡本特写道:

“荒野战役的头一星期,总统几乎完全没睡觉。有一天我经过家居部的大厅,遇见他穿着长长的晨褛,背着双手走来走去,眼睛下面有个大黑圈, 脑袋垂在胸前——一副伤心、忧虑、焦急的样子⋯⋯有几天我一看到他多皱的面孔就忍不住流泪。”

访客们发现林肯疲乏地瘫倒在椅子上,他们叫他,他既不抬头也不说话。他曾说:“我仿佛觉得每天来看我的群众,每一位都用手指不停地挖走我的精力。”他告诉《汤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史托威太太:他将不可能活着见到和平。

“这场战争会杀了我,”他说。

朋友们劝他休假。他回答说:“休假两三星期对我毫无用处。我躲不开自己的思绪。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放松自己。厌倦的心灵盘据在体内,赶都赶不走。”

他的秘书说:“寡妇和孤儿的哭声老是在林肯的耳畔回响。”

哭哭啼啼的母亲、情人和妻子,天天来为判了死刑的囚犯申请特赦。无论多么疲乏、劳累,林肯随时听她们哭诉,答应她们的请求,因为他一看到女人哭就受不了——尤其是当对方手中抱着婴儿的时候。

他呻吟道:“当我去世后,但愿人家说我‘在每一处我认为能长出花朵的地方,拔去荆棘,种下花芽’。”

将军们痛骂,史丹顿大发雷霆:他们认为林肯的慈悲会破坏军纪,他千万不能插手。可是林肯看不惯旅长们的残酷作风,讨厌正规军的专制。反之, 他热爱打胜仗所仰赖的志愿军——他们跟林肯一样,都是来自森林和农场。

如果有人因胆怯而被判枪毙,林肯会原谅他,他说:“我相信自己若上战场,也会弃枪逃亡。”

如果有志愿军因想家逃走,他说:“咦,我看枪毙也无法改变他想家的心。”

如果有疲惫的佛蒙特农家子因为站岗时打瞌睡被判死刑,林肯会说:“说

不定我自己也会如此。”

他开出的特赦名单长达数页。

有一次他打电报给梅德将军说:“我不希望有 18 岁以下的小伙子被枪

毙。”而联邦军队里低于 18 岁的小伙子少说也有 100 万。16 岁以下的有 20 万,15 岁以下的有 10 万。

有时候,总统在颁布最严重的命令时仍会带一点幽默;例如,他曾打电报给莫利干上校说:“你若还没有枪毙巴尼·D,别下手。”

遭到丧子之痛的母亲们使林肯深深动容。 1864 年 11 月 21 日,他写出一封此生最美最著名的信。牛津大学把这封信的抄本挂在墙上做为“纯美句法的典范。”

这封信虽以散文写成,却也是一首共鸣诗:

华盛顿总统官邸, 1864 年 11 月 21 日致麻州波士顿的毕克斯贝太太。“亲爱的女士:

我在战争部的档案中看到麻州副将的一份报告,得知你有五个儿子在战场上光荣牺牲。你的损失太惨烈了,我觉得一切安慰的话对你都没有用,都是枉然。可是我忍不住要代表令郎生死以之的共和国对你提出感激,愿你以令郎为荣。我祈求天父减轻你丧子的痛苦,只留下你对已故爱子的珍贵回忆,以及你在自由祭坛前得享庄严与荣誉。

林肯诚心诚意敬上。”

有一天诺亚·布鲁克斯拿一册奥利佛·温德尔·福尔摩斯的诗集给林肯。林肯翻开书,朗读“莱辛顿”一诗,他读到这一小节:

烈士们葬身之地绿草青青!

他们没有寿衣,没有坟墓,就地安息⋯⋯

他的声音颤抖哽咽,把诗集交还给布鲁克斯,低语道:“你来读,我读不下去。”

几个月之后,他在白宫里对朋友们一字不漏地朗诵全诗。

1864 年 4 月 5 日,林肯收到宾州华盛顿郡一位伤心女孩的来信。她说: “经过长期的恐惧与犹豫,我终于决定把我的烦恼告诉你。”与她订婚多年的男友从军之后,曾获准回家选举,她说,他们曾经“愚蠢地纵情”。现在“你若不垂怜我们,准他请假回来完婚,我们就会留下非法的子嗣⋯⋯我祈求上帝,但愿你不会对我怀着轻蔑之心而置之不理。”

林肯看完信后,模糊的泪眼凝视窗外⋯⋯

林肯拿起笔,在信尾批示一行字交给史丹顿:“无论如何,要把他送回她身边。”

1864 年,恐怖的夏天结束了,秋风带来好的消息:薛尔曼攻下大西洋城, 正要通过乔治亚州,海军上将法拉固在海上的一番激战,如今也已攻下摩比湾,正加强封锁墨西哥湾。谢利丹在雪南道山谷赢得辉煌的胜利。李将军如今不敢越雷池一步;而格兰特正打算攻占彼得堡和李其蒙⋯⋯。

南方联盟几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一波波捷报证明林肯的战略没有错,北军的士气日益高昂;11 月,林肯当选连任。他并不认为这是个人的成功,倒说:人民显然认为不宜“临阵换将”。

打了 4 年仗,林肯对南方人并无恨意。他一再说:“‘别审判你未受审判的事’。设身处地,我们也会跟他们一样。”

1865 年 2 月,南方联盟几近瓦解,此时距李氏投降只剩两个月的时间,

林肯建议联邦政府付给南方各州 4 亿美元的奴隶赎金;可是每一个内阁阁员都反对,他只好暂且搁下。

次月,林肯二度就职,发表的一篇演说,被已故的牛津大学校长科松伯爵誉为“人类口中——不,圣神口中的金玉良言。”

林肯跨前几步,吻一吻翻开在以赛亚第 5 章的圣经,开始发表演说,就像是戏剧中伟人的演讲一般。

卡尔·舒兹说:“像一首圣诗,从来没有任何一位统治者曾经对人民说过这样的肺腑之言。”

照这位作家的看法,此次演说的结尾是人类最高贵最美丽的心声。阅读之际,总会令人想起从圣洁的大教堂传出的柔美琴音:

“我们乐观地希望——我们热烈地祈求——这场战争的大浩劫能够赶快过去。然而,如果上帝要让战争继续下去,直到奴隶们 250 年来无偿操劳所累积的财富完全瓦解,直到每一滴皮鞭打出的鲜血都以刀剑刺出的鲜血偿还,那么我们仍要说:‘天主的审判是完全公正的。’

让我们别对任何人心怀怨恨,将慈悲之心广布天下;依坚持正义,照上帝的指引行事;努力完成我们的目标;包扎国家的创伤;照顾战士和遗孤、寡妇——尽一切力量追求并珍视国内和国际间永远的公正和平。”

两个月后,这篇演讲稿又在春田镇林肯的葬礼中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