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足却没有摔跤

他的政治生命屡遭挫折,但在 7 年之内却赢得不朽的荣耀。

1858 年夏天,亚伯拉罕·林肯参战了,他参加了美国历史上一场著名的政治战争。而且自此挣脱偏狭的观念和默默无闻的状态。

他现年 49 岁——奋斗多年,有什么成果呢? 事业上他是失败者。

婚姻一点都不幸福。

他是个成功的律师,年收入 3000 美元;但是他的政治生命却屡遭挫折与惨败。

他承认:“野心的竞赛我失败了,彻底失败。”

可是从现在开始,事情的进展却快得出奇,快得令人目不暇给。尽管 7

年之后他就去世了。而在这 7 年间,他却赢得不朽的名声和荣耀。

林肯的对手是史蒂芬·A·道格拉斯。道格拉斯现在又已成了全国的偶像, 他的声望达到了顶点。

“密苏里折衷方案”撤销后的 4 年间,道格拉斯卷土重来,打了一场精彩又壮观的政治仗,赢回自己的威望。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堪萨斯州敲着联邦大门,要求成为蓄奴州之一。道格拉斯说“不行”, 因为草拟该州宪法的议会不是合法的议会。议员们是靠狡计和猎枪当选的。堪萨斯有一半的选民未曾登记户籍,所以不能投票。而在密苏里西部,有 5000 名拥护奴隶制度的民主党员,本来是无权到堪萨斯州去投票的,但是他们却在投票日那天挥着国旗、奏着军乐,全副武装地开进堪萨斯州,投下支持奴隶制度的一票。这简直就是一场闹剧。

反对成为蓄奴州的堪萨斯人磨拳擦掌,准备作战。他们忙着行军、操练、挖战壕、堆胸垛,把旅社改为城堡。既然选举不公平,他们就要用子弹来争取。

北方几乎每一处城镇和村庄都有职业演说家向民众们呼吁、宣传,募款买武器给堪萨斯州。亨利·瓦德·毕契在布鲁克林猛捶讲台,嚷道枪枝比圣经更能拯救堪萨斯。从此以后,夏普布枪就被称做“毕契的圣经”。一箱箱、一桶桶的枪枝由东部运来,贴着“圣经”、“陶器”、“仿制雕像”等标签。

当 5 个反对成为蓄奴州的堪萨斯人被谋杀后,有一位养羊兼种葡萄及酿酒的宗教狂热分子,在堪萨斯平原揭竿而起,登高呼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全能的上帝命令我为这些支持蓄奴的人作个榜样。”他就是住在奥沙瓦托米的约翰·布朗。

5 月的一个晚上,他打开圣经,读:《大卫赞美诗》给大家听,大家跪地祈祷。唱完几首圣诗后,他和四个儿子一个女婿骑上马,横越草原,到一个赞成蓄奴的人家里,把那人和两个儿子由床上拖出来,用斧头砍掉手臂, 劈裂了脑壳。天亮前下了一场雨,雨水把死人的脑浆冲得四散流溢。

此后砍杀和射击的事件层出不穷。“流血的堪萨斯”一辞自此载在史书上。

史蒂芬·A·道格拉斯认为由冒牌议会草拟的宪法,根本一文不值,所以他要求再举行一场诚实公平的选举,以投票决定堪萨斯州该成为蓄奴州还是自由州。

他的要求十分正当。可是美国总统詹姆士·布查南和华府那些支持蓄奴的政客们哪里肯容忍这种安排。

于是布查南和道格拉斯吵了一架。

总统说要把道格拉斯送上政治屠场,道格拉斯反唇相讥:“皇天在上, 詹姆士总统是我一手捧出来的,我也可以毁了他。”这句话,不仅是一句威胁,也改变了历史。

道格拉斯为了自己的信念,也为了北方每一个人的信念,无私地奋斗, 牺牲了政治前途,虽然因此埋下 1860 年民主党的大难,使得林肯有机会入主白宫,却因坚持伟大的原则而得到伊利诺州人的爱戴。

在 1854 年他进城时,曾经下半旗、敲丧钟赶他的芝加哥市现在派出专

车、乐队和接待委员欢迎他返乡。在他进入市区时,得儿本公园发射 150 响礼炮,上百人争相和他握手,女人们把成千朵的鲜花抛在他脚下。民众以他的名来作长子的学名。若说有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大概也不算夸张。在他死后 40 年,仍有人以“道格拉斯派的民主党员”为标榜。

在道格拉斯光荣进入芝加哥后几个月,伊利诺州的民主党员自然提名道格拉斯参加国会参议员竞选,而共和党员推举的是一个姓林肯的无名小卒。选战中一系列的激辩使林肯渐渐出名。他们的争论充满了火药味。民众

愈来愈激动,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空前庞大的人潮使得任何聚会厅都容纳不下,于是演讲大会只好在树丛或原野中举行。记者忙着采访,报纸更以巨大的篇幅热烈报导这场轰动的竞赛,不久,全国人民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两年后林肯就入主白宫,这些辩论等于为他做了极佳的宣传。

林肯在竞赛前好几个月就开始准备,每当脑子里出现一个思想、概念或辞汇,他立即写在手边零零星星的纸片上——信封背面啦,报纸边缘啦,破纸袋等等。他把这些纸头放在高顶丝帽内,随身携带。最后又重新誊一遍, 边写边念,一再地修正、改写。

第一篇演讲初稿完成后,晚上他邀了几位密友到州议会的图书馆里,关起门来听他念演讲稿,每念完一段就停下来,要求朋友批评指教。这篇讲稿中有几句传诵一时的嘉言:

“内部分裂的房屋不可能屹立。” “我们的政府不能容忍奴役与自由共存的状态。” “虽然我不喜欢国家发生内战致使联邦瓦解,但是,我更不喜欢国家继

续分裂下去,为了更长远的和平与团结,为正义而战是值得的。”

林肯的朋友们听到这种言论,既惊讶又惶恐。他们说这些话太激进了, “是天杀的傻话”,一定会把选民吓跑的。

最后,林肯慢慢站起来,向大家表明他的心意已决,他再度强调“内部分裂的房屋绝无可能屹立。”是人间至理,颠扑不破。

林肯说:“这是举世皆知的真理。我要用最简单的话表现出来,让人们了解时局的危险性。现在到了该摸着良心说真话的时候,我决定不再改变我的主张。必要时我愿意为伸张正义而死。如果这次演说使我失败,那就让我与真相一同沦丧吧。”

8 月 21 日,第一次大辩论在芝加哥城外 75 英里的奥泰华镇举行。前一天晚上民众就陆续抵达。不久,旅店、私人住宅和马车行都人满为患,方圆一英里内的山崖和低地营火通明,仿佛小镇是被军队包围似的。

天亮前人潮再度涌进,那天早上,伊利诺州的草原阳光普照着排满马车、篷车、行人和男女骑士的乡村道路。天气很热,干旱已持续了数星期,巨大的泥烟尘在麦田和草地上飞舞着。

中午有一辆 17 节车厢的专车由芝加哥开来,不但座位走道挤满了人,有的乘客甚至坐上了车顶。

40 英里外的每一个城镇都派来乐队。鼓声咚咚,号角嘟嘟,游行的民兵脚步刷刷响着。江湖郎中一边表演弄蛇的把戏,一边推销止痛药。魔术师和软骨舞者趁机在酒店前面表演。乞丐和娼妓也凑上一脚。爆竹劈啪,礼炮隆隆,吓得马儿受惊奔逃。

道格拉斯乘着 6 匹白马拉的高级马车,在城镇中穿行。民众叫好的呼声震天嘎响。

林肯的支持者也不甘示弱,他们以两头白骡子拉着一个旧干草台,载着候选人满街跑。后面的一个干草台上则坐着 32 位姑娘。每位姑娘身上挂着一个写着州名的大标语:

帝国之星往西走。

母亲离不开土地,姑娘们与林肯携手。

演说家、委员团和记者挤了半小时,才越过人山人海,走到演讲台。 讲台上搭有木制遮阳棚。20 多人爬上凉棚顶,把凉棚都给压垮了,木板

落在道格拉斯的后援委员身上。

这两位演讲人不论从那一方面看来都截然不同。道格拉斯身高 5 呎 4 吋,林肯是 6 呎 4 吋。

大块头嗓门细细的,属于次中音。小个子反而声音嘹亮,是男中音。道格拉斯举止优雅殷勤,林肯又难看又笨手笨脚。

道格拉斯具有大众偶像的风采。而林肯那没有血色又布满皱纹的面孔则充满忧郁,他的外表丝毫无吸引力可言。

道格拉斯的打扮像个富裕的南方农场主人,身穿折纹衬衫、深蓝外套、白长裤,头戴一顶白色宽边帽。林肯的打扮粗野,令人忍俊不禁:陈旧的黑外套太短,袋状的长裤太短,高高的烟囱帽饱经日晒雨淋,早已脏兮兮的了。

道格拉斯讲起话来一点都不幽默,林肯却是有史以来最诙谐的人物之一。

道格拉斯翻来覆去说的总是那几句同样的老话。林肯则绞尽脑汁,话题不断翻新。

道格拉斯十分讲究排场,善于虚张声势。他乘一辆披着旗帜的专车,车尾架上一门铜炮,所到之处,大炮一声声响起,似乎向大家宣布大人物来了。

林肯则很讨厌“烟火和爆竹”,他只乘普通客车和货车,手提一个垮垮的旧绒毡手提包和一只把手断落的绿色棉布伞——那把伞还必须用一条带子绑着,以免弹开。

道格拉斯是个机会主义者。正如林肯所说,他没有“固定的政治伦理”。求胜——就是他的宗旨。林肯则是为一个大原则奋斗,只要正义能够施行, 谁赢他都觉得无所谓。

他说:“人家说我有野心。天知道我是多么诚挚地祈求这场野心战根本就不要展开。我不敢自诩不在乎荣衔,但是,今天密苏里拆衷方案若能恢复, 原则上反对奴隶制度的扩张,只是暂时容忍现存陋规,那么,我衷心赞同道格拉斯法官永不退位,我永不任职。

“道格拉斯法官或我本人当不当选国会议员都不成问题,我们根本无足轻重,但是论题本身远比任何人的切身利益或官运重要多了。即使当道格拉斯法官和我离开人世之后,问题依然存在。”

道格拉斯在辩论中一再强调:如果大部分州民都主张蓄奴,不论何时何地任何一州都有权蓄权。他不在乎蓄奴与否。他最著名的口号是:“让每州管自己的事,别干涉别人。”

林肯则明白站在反对立场。

他说:“道格拉斯法官认为奴隶制度是对的,我认为它不对,这是整个论战的差异所在。

“他主张任何地区想要蓄奴就可以蓄奴。如果蓄奴没有错,那当然很好。如果蓄奴是错的,为什么可以任由人们做错事?

“道格拉斯不在乎蓄奴制度的存废,以为这就好像邻居要在农场上种烟草还是养牛羊一样,可以凭个人高兴。可是大多数人跟道格拉斯法官不同: 他们有是非观念,他们认为蓄奴是不道德的大坏事。”

道格拉斯往来各地,一次又一次说林肯主张给予黑人平等的社会地位。林肯则反驳道:“不,我只是替黑人提出一个要求:你若不喜欢他,就

随他去吧。如果上帝只肯给他很少的福佑,也让他们享受那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福佑。他们在许多方面都跟我们不平等,但是至少他们也享有‘生命、自由、追求幸福’的权利,也享有把自己赚来的口粮放进嘴里的权利⋯⋯这一点是跟我平等,跟道格拉斯法官平等,跟每一个人都平等的。”

道格拉斯多次指控林肯要使白人“和黑人通婚。”

林肯只得一次又一次否认说:“若说我不要一个黑人女子为奴,就表示我一定要娶她为妻,我反对这种推论法。我活到 50 岁,从未用过一名黑奴, 也没娶过黑人为妻。世上有足够的白种男女可以匹配;有足够的黑种男女可以嫁娶;看在老天爷的份上,让他们顺其自然吧!”

道格拉斯企图规避重点,混淆人心。林肯指摘他的论据薄弱。说他用“似是而非、异想天开的言辞,指鹿为马,鱼目混珠。”

林肯又说:“答复道格拉斯这些根本不算辩辞的辩辞,使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道格拉斯没有说真话,他自己心里也明白。

林肯说:“如果有人主张 2 加 2 不等于 4,而且反复这么说,我没有什么办法阻止他。我不能塞住他的嘴巴不让他说。我不愿指责道格拉斯法官扯

谎,可是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形容他。”

论战一周又一周进行下去。许多人也都加入混战。利曼·楚门布尔说道格拉斯撒谎,说他“是有史以来最厚脸皮的人”。著名的黑人演说家菲德烈·道格拉斯也来到伊利诺州,加入攻击的行列。布查南派的民主党员恶狠狠地贬斥道格拉斯。火爆的德裔改革家卡尔·舒兹则在外国选民面前告发他。共和党报纸以大字标题称道格拉斯为“伪造者”。政党分裂,又腹背受敌的道格拉斯以寡敌众,四面楚歌。他在绝望中打电报给好友伍秀·F·林德说:“我有恶犬尾随。拜托林德,来帮我对抗他们。”

发报员把这一份电报的抄本卖给共和党员,上了 20 家报纸的头条新闻, 成为极大的笑柄。

道格拉斯的政敌乐昏了头,从此以后,伍秀·F·林德至死仍被戏称为“拜托林德”。

选举之夜,留在电报局阅读统计表的林肯知道自己失败,就动身返家。当时外面下着雨一片漆黑,通往他家的拱形小径滑溜溜的。突然间,林肯的一只脚绊住另一只脚,他迅速平衡住身子,并说:“失足却没有摔跤。”

不久以后,一份伊利诺报的社论中提到林肯。说: “可敬的亚伯·林肯真是伊利诺州从政者中最不幸的一位。他在政治上

的每一次举动都不顺利,计划经常失败,换了任何人都无法再支持下去。” 林肯看到有那么多人涌去听他和道格拉斯辩论,自以为可以靠演说赚一

点钱,所以他准备以“发现与发明”为题发表演说。在布鲁门顿租一间大厅, 又派一位小姐在门口卖票——结果没有人去听。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于是他再度回到黑鸦鸦、墙上有墨水印,书架上长出花树芽的事务所。他回来得正是时候,他已撇下律师业务 6 个月之久,没赚到一文钱。现

在他的基金用光了,手头的现金甚至不够支付屠户和杂货店的欠款。于是他又将“老公鹿”套上破马车,再度在原野中巡回出庭。

当时是 11 月,天气突然转寒。野雁越过头顶的灰色天空往南飞,大声啼叫;兔子冲过路面;狼在树林里悲嚎。可是马车上的忧郁男子对四周的情景视若无睹。他继续往前赶路,头垂在胸口,沉思入神,充满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