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回家

林肯没有家庭乐趣,也从不敢邀请朋友到家里吃饭。

林肯太太颇以自己的精打细算为荣,她连三餐的饮食都要克扣,绝不会有足够喂猫的残羹剩菜,甭说,林肯家当然也是不养狗的。

她买过一瓶又一瓶的香水,开封试用之后,又退回去,借口说东西不好, 或是商家送错了。因为她经常故技重施,结果弄到当地的商人都不肯再送货给她了。现在,还可以看到这些帐本,上面用铅笔记录着:“林肯太太退回的香水。”

和商家争吵对玛丽来说,只是家常便饭。例如她觉得冰块商梅耶斯送来的货斤两不足;于是她上门尖声大骂,连半条街外的邻居都跑到门口来看热闹。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指控对方了,梅耶斯发誓直到她下地狱都不再卖冰块给她。

他说到做到,此后就不肯再送货来。然而冰块是非用不可的,而镇上卖冰的又只有他一家;玛丽不得已,只好给一位邻居 2 角 5 分钱,请他进城代为谈和,劝梅耶斯继续送货。

林肯的一位朋友办了一份名叫“春田共和主义者”的小报。他在镇上奔走,请求支助,林肯也答应订阅了。当第一份报纸送进家门时,玛丽气得要命,斥骂不休。她拼命节省,林肯竟又浪费钱订一份没有价值的废纸。为了安抚她,林肯只好说他并没有叫人送报来。这话倒不假。他只答应要付订阅费,并没叫报社送报纸来。他可真是个善辩的律师呢!

当天晚上玛丽背着丈夫写了一封措辞极为无礼的信给报社主编,说出她对这份报纸的看法,并要求中止订阅。

主编就在报上的专栏里公开答复她,然后写封信给林肯,要求解释。林肯为这件事难过得甚至生病了。他写了一封屈辱的回信,向主编解释说一切都是误会,并尽量道歉。

有一次,林肯想邀请继母来家中过圣诞节,却遭到玛丽的反对。她看不起老人,更轻视汤姆·林肯和汉克斯家的亲戚。她以他们为耻,这次邀请只好作罢。23 年间,林肯的继母就住在春田镇 70 英里外的地方,林肯曾去探望她,她却从未走进过林肯的家门。

林肯婚后只有一个亲戚曾到过家里,是一位名叫哈丽叶·汉克斯的远亲, 她是个性情怡人又懂事的姑娘,很得林肯的疼爱。她到春田镇上学的时候, 林肯请她到家里来住。想不到玛丽却把她当成佣人般支使,因而招致林肯的反对,结果又闹出一场大风波。

林肯太太经常跟“雇来的女仆”发生纠纷。她每发一两次脾气,女仆们就卷铺盖离开,先先后后走掉过一大串仆人。她们纷纷向同业们示警;所以林肯家很快就上了女佣们“拒绝受雇”的黑名单。

玛丽又气又急,写信大谈她雇用过的“野爱尔兰人”。所有到她家工作的爱尔兰人,马上就被冠上一个“野”字。她公然夸口,若她比丈夫活得长, 余生就要住到南部,她生长的莱辛顿家乡去,那儿才不容许佣人们这么无礼呢。那儿的黑奴如果不好好做事,立刻会被送到公共广场,绑在柱子上鞭打。陶德家的一位邻居就曾活活打死过 6 名黑奴。

“长人”朗·雅各是当时春田镇家喻户晓的人物。他有两头骡子和一辆破车,经营一间他所谓的“快车行”。他的侄女到林肯太太家工作。没有过几天,主仆吵翻了;少女一扔围裙,收拾皮箱,砰的一声关上门,就离开了。

那天下午,朗·雅各赶着骡子到第八街和杰克逊街的转角处,跟林肯太太说他要来拿侄女的行李。这下子,林肯太太可发火了,她痛骂他们叔侄, 扬言他若敢再上门就要把他打出去。雅各非常愤慨,冲到林肯的办公室,要

他叫林肯太太道歉。

林肯听完他的控诉,凄然地说: “我听到这件事很遗憾,不过,坦白说,15 年来我日日忍受这一切,难

道你就不能忍耐几分钟吗?”

这番话使得朗·雅各反而同情起林肯来了,他只说抱歉打扰了他。

有一女佣在林肯家干了两年多没走,邻居都很惊讶,其实原因很简单: 林肯曾跟这位女仆暗中约定,他坦白告诉她将遭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他表示衷心抱歉和无能为力,只请女仆一切都别放在心上。林肯答应,若她肯担待, 愿意每周多付给她一块钱。

女主人的脾气依旧,可是女仆有了秘密的金钱支持着,始终坚忍不拔。每次林肯太太痛骂她一顿以后,林肯总会趁没有别人在场的时机,溜进厨房, 拍拍她的肩膀劝道:

“没关系。玛丽亚,别退却。继续留在她身边;继续留在她身边。” 后来玛丽亚嫁人了,她丈夫在格兰特手下当兵。李将军投降后,玛丽亚

赶到华盛顿去申请其夫的退役令。

林肯见了她很高兴,坐下来跟她话旧,并想请她留下来吃顿饭。由于玛丽不允,林肯于是送她一篮水果和一些钱,叫她第二天再来,以便发给她一张各战线的通行证。可是第二天她并没有去,因为那天晚上林肯就被暗杀了。

这么多年来,林肯太太一再地大发脾气,惹来一大串麻烦与不愉快,有时候她的言行简直像一个疯子。玛丽的父母是表兄妹,也许近亲结婚也有些影响吧。陶德家的人都有些古怪的癖性,某些人——包括玛丽的医生在内—

—怀疑她有轻微的精神病。

林肯以基督般的耐心忍受了一切,很少指责她;不过他的朋友们可没有那么驯良。

荷恩敦骂玛丽是“野猫”和“母狼”。

林肯的一位崇拜者透纳·金恩则称玛丽为“恶棍、女魔”,他自称看过林肯一次又一次地被赶出家门。

在华盛顿首府任总统秘书的约翰·海依给她取的绰号更为不雅,因此不宜在此刊出。

春田镇卫理公会教堂的牧师就住在林肯家附近,和林肯也是朋友;牧师太太说林肯夫妇“家居生活很不快乐,林肯太太常用扫帚赶丈夫出门。”

在隔壁住了 16 年的詹姆士·高莱说林肯太太“心中有恶魔”,常发生错觉,附近的人全都听得见她像疯子似的又哭又闹,她甚至要人在房子四周守卫,口口声声说有人要攻击她。

她发怒的次数与日俱增,脾气也更火爆。林肯的朋友们都深深地为林肯感到难过。林肯毫无家庭之乐可言,为了怕发生不愉快的场面,他从不敢邀请朋友到家里吃饭——连荷恩敦和戴维斯法官等人也不例外。他自己则尽可能躲着玛丽,傍晚常跟别的律师在法律图书馆闲扯,或者在狄勒的店里说故事给群众听。

深夜,他一个人乱逛,穿过人烟稀少的街道,脑袋低垂在胸前,沉郁得有如丧家之犬。有时候他说:“我讨厌回家”,朋友就会带他回去过夜。

荷恩敦最清楚林肯夫妇悲剧性的家庭生活。他在“林肯传”第 3 册 430~ 434 页中写着:

“林肯先生没有心腹之交,心声无处吐露。他从不跟我诉苦,就我所知,

他也没跟别的朋友说过。这是很大的心理负担,可是他毫无怨言地承受着。他苦闷的时候,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早上他很少在 9 点以前来办公厅。我大

约总比他早到一个小时。不过有时候他 7 点就来了——我记得有一回天不亮他就来了。我到办公室发现他在场,就知道准有事情。他不是躲在沙发上看天空,就是弓在椅子里,双足摆在后窗的窗台上。我进门,他连头也不抬, 我道‘早安’,他只哼一声算是回答。我立刻忙着写字或翻书;可是他那副忧郁、苦闷,异常沉默的样子,搞得我也很不安,于是我就借口要去法院, 走出办公室。

办公室的房门装了半截玻璃,上面挂了一截门帘。此时我一定把帘子拉上;我楼梯还没走完,就听见门里的钥匙‘咔’的一转,林肯孤单单地把自己锁在暗室中。我到法院的书记办公室待一个钟头,又到邻近的店铺逛了一个钟头,才掉头回去。这时候也许有客户上门,林肯正向他们提出法律方面的建议;也许愁云已散,他正忙着背一则印第安那故事。午餐时间到了,我回家吃饭。一个钟头后再回来,发现他还在办公室里——其实他家和办公室只隔了几座广场——正在吃他从楼下店铺买来的一片乳酪和一堆脆饼干。傍晚五六点的时候,我要休息了,他不是坐在楼梯脚的箱子上陪伴几名混混闲扯,就是在法院台阶上打发时间。天黑后,办公室里还有灯光,可见他一直待到入夜,等世间的万物都睡了,这位日后成为美国总统的长人才在树木和房屋的阴影中逛回家,悄悄溜进一栋朴实的木造房屋——照传统的说法,我们就姑且称其为他的家吧。

有人也许会说我言过其实,渲染得太过分了。若是如此我只能说他们不知道实情。有一次林肯太太很野蛮地攻击丈夫,久久都不肯歇手,连他—— 这个‘对任何人不怀恶意,对全人类怀着慈悲’的林肯——也失去了自制力, 抓住她的手膀子,硬把她由厨房推到门口,并说:‘你会毁了我的一生。你把这个家弄得像个地狱。现在,天杀的,你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