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恰当的话

他所说的 10 句嘉言,被尊为古今文学的荣耀,是心灵受苦而提升的神圣表现。

1863 年春天,李将军为一连串光耀的胜利而洋洋自得,决定主动攻入北方。他计划占领富裕的宾夕法尼亚州生产中心,为衣衫褴褛的军队取得食物、药品和新衣服,说不定还要占领华盛顿,逼法国和大英帝国承认南方联盟。

这真是一项大胆又冒险的行动。可是南军夸口说一个南方人可以打赢三个北佬,他们深信不疑,所以,当军官们告诉士兵,在宾州每天可以吃两顿牛肉的时候,他们巴不得马上就出发。

离开李其蒙之前,李将军收到一封令人忧虑的家书。他的一个女儿看小说被老师逮个正着。大将军感到苦恼,他回信要求女儿多看看柏拉图、荷马等古典名家的作品和普鲁塔克的“传记集”等书。写完信之后,李将军照例

读圣经,然后跪地祈祷,接着他吹灭蜡烛,进去睡觉⋯⋯。

不久他便带着 7.5 万兵力出发了。饥饿的军队渡过波多马克河,举国陷入恐慌之中。农民赶着马匹和牲口逃出康伯兰山谷;黑人吓得眼睛翻白,惊慌奔逃,怕被拉回去当奴隶。

李将军的大炮已在哈利斯堡前面隆隆响,忽然得知联邦将要由后面切断他的补给线了。于是他猛转回头,像愤怒的公牛用角猛抵一只咬它后跟的狗一样;公牛和狗在宾州一个昏昏欲睡的小村庄中交战,该地名叫盖兹堡,有个神学院,两军在那边打下了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战役。

战斗的头两天联邦军损失了 2 万人,第三天,李将军希望乔治·匹克特将军率领新增的兵力猛烈攻击,一举歼灭敌军。

这是李将军的新战略。到目前为止,他手下都是躲在墙后面或树林里打仗。现在他计划要公开猛攻。

李将军手下最有才气的助手朗斯翠将军感到十分惊慌。

他惊呼道:“老天!李将军,你看我们的战线和北佬之间有多少无法克服的困难——有陡坡,有大炮,有围墙。而且我们要以步兵对抗他们的炮兵。看看我们要冲过的地面,几乎有 1 英里路是完全没有遮掩,处在他们的霰弹

筒和榴霰弹攻击线之下。我认为有史以来从未有 1.5 万名战士能占领那个据点。”

可是李将军很坚决。他答道:“以前的军队没出过这样的战士。若能有恰当的领导,他们什么地方都肯去,什么事都肯做。”

李将军坚持原先的决定,也犯下了一生中最惨烈的错误。

南军已经沿着神学院山脊布下 150 门大炮。今天若是到盖兹堡参观,还

可看见大炮留在那儿,位置正和那致命的 7 月下午一模一样——由这些大炮形成的火网,在当时是所向无敌,滴水不漏的。

这一回,朗斯翠的判断力胜过李将军。他相信这次攻击只会造成无谓的牺牲,他低头饮泣,不肯发布命令。结果另一位军官只得代他下令,乔治·匹克特将军服从军令,率领军队作了一次最精彩、最悲惨的攻击。

这位带兵攻击联邦战线的将军正是林肯的老朋友。事实上,他进西点军校还是林肯促成的。匹克特是个非常风趣的人。他留长发,褐色的发丝几乎垂到肩膀上,就像出征意大利的拿破仑一样,在战场上几乎天天写热情的情书。那天下午,他轻轻快快地往联邦战线进发,帽子时髦地歪戴在右耳上, 忠贞的队伍都对他欢呼。他们一面欢呼一面跟在他后面,一人接一人,一行接一行,旗帜飞舞,刺刀在阳光下闪烁。好一幅动人、勇敢、壮观的画面。连联邦军看了,都一致低声赞美。

匹克特的队伍小跑前进,穿过果园和玉米田,穿过草地,横越小溪。此时敌军的大炮在他们的行伍间轰出了一个个可怕的坑洞,但是他们继续往前冲,恶狠狠地往前冲。

突然间,联邦的步兵由藏身的石墙后面站起来,接二连三射击那些没有防卫力的队伍。整个山顶变成火海、屠场,变成一座发光的火山。几分钟后, 匹克特手下的旅长全部倒地,只有一位幸存,5000 名士兵也倒下了五分之四。

1000 名倒在康伯带兵之处;

1000 名死在贾奈流血之丘; 在眩人的烈焰和窒人的烟雾中

残兵闯过一架架炮台,

与阿米斯台一起冲越防线。

阿米斯台率军作最后一击,往前跑,跳过石墙,把帽子放在佩剑顶端挥舞道:

“战士们,给他们几刀!”

战士们照办了,他们跳过石墙,用刺刀杀敌人,用棒状的滑膛枪打裂对方的脑壳,把南军的战旗插在公墓岭上。

旗帜只飘动了一会儿。时间虽短,却写下了南军战役的高潮。

匹克特率领的这场攻击尽管光辉、英勇,但却是南军覆灭的开始。李将军失败了,他无法攻入北方,他自己也知道。

南军的劫数已定。

匹克特的残兵挣扎奔回。李将军亲自骑着马去给他们打气,以不失身分的庄严口吻问候他们。

他自责道:“一切都怪我,是我输了这一仗。”

7 月 4 日晚上,李将军开始撤退。当时下着大雨。他到达波多马克河时, 水位太高,无法渡河。

李将军被围困,前面有过不去的河流,后面有乘胜迫击的追兵。看来他要任由梅德摆布了。林肯很高兴,他相信现在联邦军会猛攻李氏的侧翼和后翼,击败并俘虏他的兵员结束这场战争。当时格兰特若在场,可能会有这种结果。

可惜自负又博学的梅德可不是斗犬格兰特。林肯每天反复催促梅德进攻,整整催了一星期,但是梅德太谨慎太胆小。他不想打仗,他犹豫不决, 在电报中提出种种借口,抗命召开战争会议——什么事都不干,大水退去, 李氏逃走了。

林肯非常气愤。

他嚷道:“这是什么意思?老天!这是什么意思?南军就在我们掌握中, 我们只要伸手就可以逮到他们,可是我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叫军队行动。在那种情况下,几乎任何将军都能打败李氏。我若在战场,我自己也可以击溃他。”

林肯失望到极点,坐下来写了一封信给梅德,内容如下: “亲爱的将军,我相信你不了解李氏逃脱是多大的不幸。他在我们掌握

之中,如果我们突击他,加上最近的连番胜绩,就可以结束战争。但是现在战争将延长下去。你上星期一既无法好好攻击李氏,那么等你到了河流南面, 兵力只及当时的三分之二,你还能办得到吗?我若指望你现在有太多成果未免失当,我也不敢指望如此。你的好机会过去了,我为此痛心到极点。”

林肯读这封信,眼睛茫茫然望着窗外,心中暗暗思考。他沉思道:“如果我处在梅德的立场,脾气跟他差不多,又听了胆怯的军官所提出的忠告, 假如我像他一样,常常半夜醒来看到大量鲜血,我可能也会放走李氏。”

那封信并未寄出,梅德也从未看到过,直到林肯死后才在林肯的文件堆中发现。

盖兹堡战役发生在 7 月的第一星期,战场上留下了 6000 具尸体和 2.7 万名伤兵。教堂、学校和谷仓都改成医院,痛苦的呻吟声响彻云霄。每一个钟头都有数十人死亡,暑气袭人,尸体迅速腐化。埋葬队不得不加紧工作。他们没有太多时间挖坟坑,所以常常只在尸体上面盖一点土,就地掩埋。一

阵大雨过后,许多尸体又半露在外。当局从临时的坟墓中挖出联邦士兵的尸体,另行改葬。第二年秋天,公墓委员会决定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邀请美国著名的演说家爱德华·艾佛瑞特来演讲。

他们还正式邀请总统,内阁阁员,梅德将军,参众两院的议员,几位德高望重的平民和外交使节团的团员参加仪式。接受邀请的人很少,很多人根本不承认收到邀请函。

委员会万万没想到总统会参加。事实上,他们并未给他亲笔的请帖,他只收到一张印刷的卡片。他们以为秘书会连看都不给林肯看就丢进废纸篓。所以当他回信说要出席的时候,委员会非常吃惊,而且有些尴尬。他们

怎么办呢?请他讲话吗?有人说他太忙了,不可能有时间准备讲稿。另外有人坦白说:“算了,就算他有时间,他有能力吗?”他们很怀疑。

噢,是的,林肯能在伊利诺州发表政治演说,至于在公墓的圣礼中演讲? 那可不同,不合林肯的文风。不过他们也不便断然拒绝。于是他们回信给林肯,说艾佛瑞特先生演说完了以后,希望总统能说“几句恰当的话”。他们就是这么写的——“几句恰当的话”。

这封邀请函简直可以算是侮辱,但是总统却接受了。为什么?这其中牵涉到一件趣事。前一年秋天,林肯曾到过安蒂坦战场。有一天下午,他和一位伊利诺州来的朋友华德·拉蒙驾车出去,总统叫拉蒙唱林肯所谓的“小哀歌”。那是林肯心爱的歌曲。

拉蒙说:“在伊利诺州巡回办案和在白宫的时候,我和林肯单独在一起时,我唱这首简单的曲子,曾多次看到他流泪。”

歌词如下:

我流浪到村庄,汤姆;我坐在校舍操场那棵为你我遮荫的树下;

可是很少故人问候我,汤姆,很少人知道20 多年前是谁陪我们在绿地玩耍。

小溪边,榆树上,你知道我刻过你的名字—— 下面再刻你情人的芳名,汤姆;你也同样待我某个狠心的坏蛋剥掉树皮——它慢慢死去,

正如 20 年前你刻过的那个芳名,她已经夭亡。

我的泪水早就干了,汤姆,泪水却又再浮上眼眶, 我想起深爱的她,早断的情缘;

我探访旧坟,带些鲜花

撒在 20 年前我们心上人的坟上。

拉蒙唱这首歌的时候,林肯大概想到他唯一爱过的女子安妮·鲁勒吉, 想到她冷冷清清长眠在伊利诺草原的荒冢里,辛酸的回忆使他流出眼泪。拉蒙为了解除林肯的忧郁,就又唱了一首幽默的黑人歌曲。

这件事就是如此简单,无伤大雅,然而林肯的政敌却加以歪曲,添油加醋,把它说成了全国的耻辱,视为大不敬。纽约“世界报”天天登载这件丑闻的各种说法,连刊了将近 3 个月。林肯被控在“大队人员埋葬死者”的战场上说笑话,唱滑稽歌。

事实上他根本没说笑话,没有唱歌,事情发生时他离战场有好几英里远,

而且死者早就下葬了,坟上下着雨。可是政敌们不理会实情,他们渴望流血, 全国响起一片抨击声。

林肯很伤心,这些攻击的文字令他难以忍受,但他觉得自己不可答辩, 否则只会抬高对方的分量。所以他默默接受,当盖兹堡公墓献祭仪式的演说邀请函送来时,他很高兴。这正是他所渴望能够封住政敌嘴巴,向死者致敬的好机会。

邀请函送得太晚,他得在短短的两周内准备好演说辞。他尽量抽空思考

——利用更衣、刮胡子、吃午餐,往来于史丹顿办公室和白宫之间的时候。他躺在战争部的皮沙发上等最新的电报文时,曾推敲讲稿。他把初稿拟在一张浅蓝的大页洋纸上,摆在帽子里走来走去。演说前的礼拜天他说:“我重写过两三次,不过尚未完成,我要再改一下才放心。”

他在祭礼的前一天抵达盖兹堡。平常只有 1300 人的小镇,如今挤进了将

近 3 万人。气候晴朗,夜色清明,一轮明月高挂在天上。只有少数人找得到床铺睡觉,成千上万的人只得走来走去,等待天明。人行道很快就堵住走不通了,于是几百人手挽着手,在泥街中央边走边唱:“约翰·布朗的身躯在墓中腐朽。”

林肯整个晚上都在“改一下”演讲稿。11 点,他到隔壁西华部长住的屋子,大声读讲稿给他听,请他批评。第二天吃完早餐,林肯继续斟酌,直到门上有笃笃的敲门声,他才想起该到公墓去了。

游行开始了,他起先坐得很直,不久,身子就往前歪,脑袋垂在胸口, 长手臂软绵绵地垂在两边⋯⋯他思考入神,正在重温他的小讲稿,“再改一下”⋯⋯。

这回的特别来宾演说家爱德华·艾佛瑞特,在盖兹堡犯了两项错误—— 很严重,而且都是不应该有的错误,首先他迟到了一个钟头,其次,他讲了两小时。

林肯读过艾佛瑞特的演讲稿,他看对方快要讲完,知道要轮到他了,而他自觉准备不够充分,于是他开始紧张,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由大礼服的口袋抽出手稿,戴上落伍的眼镜,迅速温习一遍。

不久他拿着讲稿上前,发表了一篇两分钟的小演说。

那是个柔和的 11 月下午,观众知不知道他们正听着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演说呢?不,大部分听众只是好奇罢了,他们从未见过也没听过美国总统说话, 他们伸长脖子盯着林肯,发现他这么高,声音却这么尖细,而且带着南方腔, 他们很惊讶。忘了他是肯塔基人,南方腔是在土生土长的那一州学来的。他们以为他才说完介绍辞,正要开始演说——他却坐下了。

什么!他忘了吗?还是他只打算说这么少?大家既吃惊又失望,居然没鼓掌。

当年,在印第安那州,林肯常用的一个生锈的犁具一被泥土黏上,就弄得一团糟,“擦不亮”——一辞就变成民众常用的措辞。终其一生,林肯在形容一件事失败时,经常使用这句话。现在,林肯转对华德·拉蒙说:

“拉蒙,这次演说完全失败了。擦不亮,大家很失望。”

他说得对。人人都觉得失望,跟总统同坐在台上的爱德华·艾佛瑞特和西华部长也不例外。他们都相信他惨败,都为他难过。

林肯十分苦恼,头剧烈地疼了起来,因此在回华盛顿的路上,他不得不躺在火车的特别室里,以冷水洗头。

林肯至死仍以为他在盖兹堡的那次演说完全失败。就当时现场的反应来说,他的确是失败了。

林肯生性谦虚,真的认为世人“不太会注意也不会永远记得”他当时说过的话,但是人们却永远不会忘记烈士们的作为。如果他现在复活,知道他最受人称颂的演说正是在盖兹堡“擦不亮”的那篇,不知道他会惊奇到什么程度。他若发现自己在那边所说的 10 句不朽嘉言,到了南北战争已被人遗忘之后,还被尊为古今文学的荣耀和财宝,他一定很惊讶。

林肯的盖兹堡演说并不只是一篇演说而已,那是一个心灵因受苦而提升成伟人的神圣表现。它是在不自觉的状况下写出来的散文诗,具有史诗般的壮丽和深刻:

87 年前,

我们的先祖在这块大陆上建了一个从自由中孕育,

致力于“全民生而平等”主张的新国家。如今我们正从事一场伟大的内战,

考验这个国家,和任一个 如此孕育又目标一致的国家能不能长存于世。

我们在这一个大战场上相逢。献出战场的一部分土地

给那些献出生命保护国家的人做为他们最终的安息场所。 我们这样做

百分之百适宜,百分之百恰当。但是广义来说,

我们无能供奉——我们无能献祭—— 我们无能使这块土地神圣。

曾在这儿奋斗过的勇士和烈士们已使斯土圣洁无比,

我们微弱的力量远不能与之比拟。世人不太会注意,

也不会永远记得我们此刻所说的话, 却永远忘不了烈士们的事迹。

我们这些幸存者,理应担负起他们未竟的事业。

我们理应献身于

眼前待决的伟大使命—— 那么,对这些光荣逝者 所献身的目标,

我们才能矢志承续, 我们才能断言,

他们的牺牲并非枉然。

这个国家要在上帝引导下得享新生的自由, 而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

才不会由世上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