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条件投降

他是一个肯负责及行动的人，不重视表面的虚饰。

1861 年战争初期，一位邋遢的失意者坐在伊利诺州贾勒纳城一家皮革店的货箱上，抽着一根陶质烟斗。他干过书商，也曾以收购农夫的猪仔和猪皮为业。

两个开店的弟弟不愿意收留他，他一连几个月都在圣路易街上游荡，工作没着落，太太和四个小孩都跟着吃苦。最后他绝望了，借几块钱买张火车票，到肯塔基去找父亲，向他求援。老头子有相当多的现金，但他舍不得拿出来，就写信给贾勒纳城的两个小儿子，叫他们给哥哥一份工作。

基于家族的压力和亲戚间的一份博爱，他们只好雇用他。

一天两元——这是他的薪水——而他可能还不配拿这么多哩，他作生意简直连只兔子都不如；生性懒散又邋遢，喜欢喝玉米威士忌，欠了一身债。他经常借些小钱；所以朋友们一看到他就转头望着别的地方，或过街躲开他。

到目前为止，他一生的任何作为都遭到失败和挫折。到目前为止。

往后就不同了。

惊人的好运正在附近徘徊呢。

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像一颗流星般闪亮亮的穿过名誉的青空。

现在他得不到家乡的敬重；可是 3 年后，他将指挥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军队。

4 年后他将打败李将军，结束战争，流芳青史。

8 年后他将入主白宫。

然后他又以胜利的姿态游历世界。各国的显贵争相献上荣耀、勋章和花朵——而他正是当年贾勒纳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落魄者。

这真是一个传奇故事。

与他相关的事都有点古怪，连他母亲的态度都不大寻常。她似乎不怎么关心他。连他当总统的时候，也不肯去探望他；而他出生时，她甚至懒得为他取名字，只好由她的亲戚以抽签方式办理。婴儿出生 6 星期后，他们把纸袋撕成纸条，写下各自喜欢的名字，摆在帽子里搅一搅，再抽出一张。当时他的外婆辛普逊太太正在读荷马的作品，就在纸上顺手写出“希拉姆·尤里西斯”。抽到的恰是这一张，所以他在家中就用这个名字用了 17 年。

可是他又害羞又迟钝，所以村中的人叫他为“无用的”格兰特。

他在西点军校时另外有个绰号。派他去军校的政客们以为他姓名的中间字必是母亲娘家的姓氏“辛普逊”，所以他就被登记成“U·S·格兰特”。其他同学知道了，笑着把帽子抛上天，喊道：“同学们，我们之间有个山姆叔叔（Uncle Sam）哩！”他的军校同学们至死仍叫他“山姆叔叔”，他也不介意。他很少交朋友，不在乎别人叫他什么，也不在乎自己的外貌如何。他不肯把大衣扣好，枪械擦干净，鞋子抹亮，点名又常常迟到。他不钻研拿破仑和腓特烈大帝使用的兵法，反而成天看《劫后英雄传》和《最后的莫希干人》等小说。

说来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他终生未读过一本战略书籍。

他打了胜仗之后，波士顿人筹钱为他买下一座图书馆，派委员会查查看他有些什么书。他们发现格兰特手头连一本战略论述都没有，非常吃惊。

他讨厌西点军校、军队和一切相关的东西；他扬名世界以后，曾在检阅德军的时候对俾斯麦说：

“我对军事没有多大的兴趣。事实上，我生性像农夫而不像军人。虽然我参加过两场战争，但我每次一踏进军营就感到懊悔，一离开就感到欣慰。”格兰特承认懒惰是他最大的过失，他一向不喜欢求学。他从西点军校毕

业后，连拼“打击”、“安全”等字还会漏个字母；他算术不错，想当数学教授。可惜找不到空缺，所以就在军中待了 11 年。因为他必须糊口，而从军是最容易的办法。

1853 年，他驻扎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亨伯特港。附近村庄里有个怪人，名叫莱恩。莱恩开了一家店铺和一间锯木厂，有时候做点测量工作；星期天则布道讲经。当时威士忌很便宜，莱恩牧师在店铺后面摆了一桶，不加盖；桶边挂个锡杯，任何人想喝就可以去喝。格兰特常常去。他很寂寞，想抛开自己所讨厌的军旅生活；结果他多次因酒醉被军队开除。

他身无分文，又没有工作；只得东行回到密西西比州，往后 4 年，他就

在岳父的 80 英亩田地上种谷子和喂猪。冬天他砍木柴，拖到圣路易城卖给都市人。可是他混得一年比一年差，钱也愈借愈多。

后来他抛下农田，到圣路易去找工作。他试做过房地产生意，彻底失败， 遂在城里各地漂泊，想找份工作——任何工作都行。最后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得把妻子的奴隶租出去，筹点钱付杂货店的货款。

这正是南北战争中最矛盾的事实，李将军相信奴隶制度不对，远在内战发生以前就把奴隶放掉了；反之，格兰特率领北军为摧毁奴隶制度而战的时候，他太太还拥有奴隶。

南北战争发生时，格兰特在贾勒纳城的皮革店干腻了，想重返军队。 军中有数 10 万新兵等着训练，一个西点军校毕业生要从军应该很容易才

对。事实却不尽然。贾勒纳城召募了一批志愿军，格兰特是城里唯一懂得训练的人，所以由他负责操练；可是当他们枪筒里插着花束去打仗时，格兰特却站在人行道上旁观。因为他们选了另外一个人当队长。

于是格兰特写信到战争部，历述自己的经验，申请当军团的团长。他并没有接到回音。等他当上总统以后，有人才在战争部的档案里找出了那封信。

最后，他在春田镇的副官办公室找到了一份差事，做些 15 岁小女孩都可以干的书记工作。他整天戴着帽子，不断地抽烟，在一张靠着角落的三脚破桌上抄公文。

此时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而把他送上成名之途。伊利诺州第 21 军团志愿军变成武装的暴民。他们漠视命令，诅咒军官，把古德老团长赶出营房，发誓他若再露面就要把他剥了皮，挂在酸苹果树上。

忧心忡忡的叶慈州长虽然不怎么看得起格兰特，可是此人毕竟是出身西点军校。州长决定冒险一试。1861 年 6 月的一个大晴天，格兰特接掌了这支别人都管不住的军团。

他手拿一根棍子，腰系一条红色大手帕——这是他唯一的权威标帜。 他没有马匹或制服，也没钱买。汗斑点点的帽子上有个破洞，手肘就从

旧外套里露了出来。

士兵立刻开始捉弄他。有一个家伙在他背后嘲骂，另外一个人则跑到嘲笑者背后，用力推了一把，害那个人向前跌撞到格兰特身上。

格兰特立即采取行动，阻止一切愚行。若有人不服从命令，会被绑在柱子上一整天；如果咒骂，嘴巴就会被塞进一块布。军团点名若迟到——有一回全体如此——将 24 小时不准进食。这位贾勒纳来的皮革采购员把这支顽暴的军旅驯得服服贴贴，然后带着他们到密苏里去打仗。

不久，另一个好运又降临在他身上。当时战争部一次册封几十名旅长。伊利诺州西北区选出来的国会议员是伊利胡·B·瓦希本。瓦希本有政治野心， 一心想在家乡父老面前表现一番，因此他到战争部为他那一区争取到一个旅长的名额。好吧，谁来当呢？简单，瓦希本的选区里只有一个西点军校毕业生。几天后，格兰特在捡来的一份圣路易城报上，意外发现自己升了旅长。

他被派到伊利诺州开罗城总部，立刻走马上任。他用船载运士兵，上溯俄亥俄河，占领肯塔基州的战略要地巴杜卡，建议开入田纳西州，攻击俯瞰康伯兰河的唐纳逊堡。哈勒克之流的军事专家说：“胡扯！你在说傻话，格兰特。行不通的，这等于自杀。”

但是格兰特勇敢尝试，一下午就攻占城堡，俘虏了 1.5 万人。

格兰特进攻的时候，南军将领送来一张字条，要求休战，谈判投降的条件，格兰特厉声回答说：

“我唯一的条件就是‘立刻无条件投降’。我打算立刻向你们的防御工事进发。”

这个草率的回答是对南军将领西蒙·布克奈说的，此人在西点军校早就认识“山姆·格兰特”，格兰特被军队开除时，他曾借钱给他付伙食费。布克奈觉得格兰特应该看在那次贷款的份上措辞厚道一点。不过布克奈仍旧答应投降，跟格兰特抽着烟回忆往事，共度了一个下午。

攻下唐纳逊堡造成了几个深远的影响：为北方保住肯塔基州，使联邦军能安然地前进 200 哩，把南军赶出田纳西州的大部分地区，截断他们的补给， 使纳许维尔和“密西西比的直布罗陀”哥伦布堡得以攻陷，造成南方士气低落，从缅因州到密西西比州一路的教堂钟声当当响，祝火燃烧着。

这是一次空前的胜利，连欧洲人都留下深刻的印象；可以说是战争的转折点。

从此 U·S·格兰特就被称为“无条件投降”格兰特，“我打算立刻向你们的防御工事进发”也成了北方的口号。

国家等待多时的大领袖终于出现了。国会封他为少将，他被指派为田纳西战争部的指挥官，很快就变成全国人的偶像。有一家报纸说他喜欢在战场上抽烟。好快呀！1 万多盒雪茄烟便像阵雨般涌到他面前。

可是这一切事情发生不到 3 星期，格兰特由于受到一个嫉妒心很重的长官的苛待而流下愤怒和屈辱的泪水。

在西部时，格兰特的直属长官姓哈勒克——是个十足的大笨驴。海军上将富特曾叫哈勒克“军事白痴”，林肯的海军部长吉甸·威尔斯跟哈勒克很熟，他总结一句说：

“哈勒克毫无创举，毫无期望，毫无建议，毫无计划，毫无主张，一无是处，除了会骂人、抽烟和搔手肘，什么事都不干。”

哈勒克自视很高。他曾是西点军校的助理教授，写过战略，国际法和矿业方面的书，当过银矿的主管，铁路局长和成功的律师，精通法文，曾翻译

过一册有关拿破仑的书。他自封为名学者亨利·华杰·哈勒克。

格兰特又是谁呢？无名小卒，酗酒蒙羞的小队长。格兰特进攻唐纳逊堡之前曾来拜望哈勒克，哈勒克很失礼，气愤而轻蔑地驳回格兰特的军事建议。现在格兰特打了大胜仗，举国拜倒在他脚下，而哈勒克仍在圣路易搔手肘， 遭受冷落及漠视。这使得哈勒克非常气恼。

更糟糕的是，他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他天天打电报给格兰特，格兰特厚着脸皮漠视他的命令——至少哈勒克的心中是这么认为。其实格兰特曾一再送报告回来；可是唐纳逊堡攻陷后，电报系统断了，哈勒克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他非常愤慨。是不是胜利和大众的奉承弄昏了格兰特的脑袋？好，他决定要给这个年轻的暴发户一个教训。于是他再三打电报给麦克里兰，抨击格兰特：傲慢、酗酒、懒散、漠视命令，和不称职。“我对他的态度和能力十分失望”哈勒克这么说道。

恰好麦克里兰也很嫉妒格兰特的人缘；所以他拍了一封南北战争中最无耻的电报：“基于军纪与效率的需要，立刻逮捕他（格兰特），换 C·F·史密斯指挥。”

哈勒克立即夺走格兰特的兵权，并逮捕他，然后心满意足地仰靠在椅子上搔手肘。

战争已打了将近一年，唯一曾为北方打胜仗的将军却被夺权下狱。

格兰特重获指挥权之后，在席洛之役犯下了可悲的错误；若非南军将领强斯顿在战役中阵亡了，格兰特的整支军队也许都会被包围和俘虏。席洛之役在当时是北美洲一场空前的大战役，格兰特折损了 1.3 万名弟兄。他遭到对方的冷不防地攻击，表现得至为愚蠢，有人谣传格兰特在席洛醉酒，也有几百万人都相信了。愤慨的波浪冲遍全国，大众要求撤换他。可是林肯说： “我少不了这个人，他肯战斗。”

人家告诉他格兰特威士忌喝得太多，林肯说：“他喝什么牌子？我要送几桶给我方的其他几位将军。”

次年 1 月，格兰特指挥大军攻击维克斯堡。这座天然要塞矗立在密西西

比河上方 200 呎的悬崖上，攻打费时，战况实在令人伤心。此地防御重重， 河中的炮艇无法将炮口仰升以足以击中它的高度；最困难的问题在于如何把军队开进去。

格兰特退到密西西比河中心，想由东面开进去，结果失败了。

于是他截掉河上的冲积场，叫士兵们爬上小船，想漂过沼地，由北方进攻，也失败了。

接着，他挖一条运河，想改变密西西比河的航道，依旧失败了。

那是个难熬的冬天。雨不断下着，河水淹没了整个山谷，格兰特的队伍在长达数哩的沼泽、软泥地、沼湾、纠结的丛林和拖车的藤蔓间挣扎前进。人泡在及腰的烂泥里，在烂泥中吃，在烂泥中睡。疟疾、麻疹和天花都来了。卫生根本不必谈了，死亡率高得骇人。

维克斯堡战役是一大失败——到处荡漾着谴责的声音：愚蠢的失败，可悲的失败，罪恶性的失败。

格兰特手下的将军——薛尔曼、麦克佛森、洛根、威尔逊——都认为他的计划太荒唐，会令大家惨死。全国的报界发出尖酸刻薄的评论，举国要求撤换格兰特。

林肯说：“除了我，他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尽管反对的声浪这么大，林肯对格兰特仍不灰心；他的信心终于得到了报偿，7 月 4 日——与胆怯的梅德在盖兹堡放走李将军的同一天——格兰特骑上一匹从杰佛逊·戴维斯大农场牵来的马儿，开进维克斯堡，打了一场大胜仗。自华盛顿时代以来，他的战果比任何美国将军更伟大。

在 8 个月的失败之后，格兰特在维克斯堡俘虏了 4 万人，使整条密西西比河落入北军手里，把南方联盟截成两半。

这个消息使国民热情如火。

国会通过特别法案，封格兰特为中将——这是自华盛顿死后没有人得过的殊荣——林肯把他请入白宫，发表简短的演说，派他当联邦各军的指挥官。

格兰特事先得到要致答辞的通知。他由口袋里抽出一小张皱巴巴的纸， 上面只写了三句话。他宣读的时候，双手发抖，他满面通红，双膝抖动，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根本讲不下去，双手抓住颤动的纸张，身子一直移动，深呼吸，又从头开始。

这位来自贾勒纳的猪皮采购商觉得：面对子弹比站在 11 个人面前说 84 个字的话要容易多了。

林肯太太想把格兰特的凯归当成一件社交盛事来办，早就安排好了餐点和宴会，特意为大将军庆功。可是格兰特说他必须赶回前线，请求免了这项活动。

总统坚持说：“我们不容你缺席，林肯太太的餐宴如果少了你，就等于

《王子复仇记》少了哈姆雷特一样。”

格兰特答道：“盛宴对我来说，等于国家每天损失 100 万美元。何况这种应酬的场面我已经受够了。”

林肯喜欢说这种话的人——一个跟他自己一样瞧不起“烟火和爆竹”的人，一个肯“负责及行动”的人。

现在林肯所抱的希望愈来愈高。他相信有格兰特指挥，一切都会没有问题。

可惜他错了。4 个月之内，国家陷入比以往更深的忧愁和绝望中，林肯再度整夜在屋里踱来踱去，憔悴，疲劳，什么都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