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王艮的进步思想及其人民性

理解泰州学派剜始者王艮的思想,必须从其接近下层社会的史实出发。这不仅由于王艮本身出身于灶丁,而尤其重要的是由于泰州学派的传播,主要的对象是被压迫的劳动人民群众。这种“掀翻天地”的学派,为劳动人民所信奉,所欢迎。劳动人民热烈参加泰州学派的讲学活动。

王艮三十岁以前,识字不多,而其悟道,即其思想体系的成熟,却在三十岁以前。可见其思想,并非来自统治阶级的圣经贤传,而是有灶丁及与灶丁地位相似的农民“叛逆”思想为其深厚的源泉。所以他自称他的学说是“五经总义”,而非具体出于那一经。从正宗思想看来,“五经总义”是非常可怪的“叛道”异端,跟“圣经贤传”对立。

“慨世学迷蔽于章句,思国学为天下首善地,往以所学谕司成。司成使学徒问所治经,先生答曰,治‘总经’也。司成进与语,奇之。”(耿定向王心斋传)

“之金陵,太学前诸士环观,人各问难。师曰:“多□□□五经备在, 敬告以五经总义可乎?’听者悦服。大司成汪闲斋闻师言,延人质问。相见, 器其貌古而冠服不时,乃问师曰:‘古言无所乖戾,其意如何“师曰:‘不问无所偏倚,而问无所乖戾!有无所偏倚,方做得无所乖戾。’出。闲斋心敬而惮服焉。”

(徐樾撰王艮别传。徐樾、耿定向所叙,当系同一事件,徐樾所叙,当

即为耿定向所本,而徐较耿详。) “五经总义”与“章句世学”的对立,“总经”与“五经”的对立。“无

所偏倚”与“无所乖戾”的对立,这些就是王艮的异端思想与国学司成的正宗思想的对立。王艮以其来自人民的思想,否定封建统治阶级的圣经贤传思想,这在其语录里更有大胆的表述。语录的文字过于简括,但是意思还是明白的:“经所以载道,传所以释经。经既明,传不复用矣。道既明,经何足用哉。经传之间,印证吾心而已矣。”这里虽然形式上袭用了陆、王心学的“六经皆吾注脚”的师法,但是其实质乃在鼓吹“经既明,传不复用矣,道既明,经何足用哉”的摒弃圣经贤传,独创“百姓日用”之道的思想。这是一篇以百姓日用之道对抗圣经贤传的公开的勇敢的宣言,它揭示了王艮思想的“叛逆”性质。

因此,理解王艮的思想,理解其所袭用的王阳明学说的某些教条和范畴, 必须透过其言语、文字的表达形式,来考察其思想实质。尽管王艮传述了张载的话,传述了程颢的话,传述了王阳明的话,而其实质则是利用古旧的语言来表达出人民性的思想。例如:同样说的是“民胞物与”、“万物一体”, 但是出诸张载、程颢之口与出诸王艮之口,其思想本质是不同的。统治阶级的民胞物与,万物一体,是唯统治阶级独尊的一切民物为统治阶极利益服务的民物。王艮的民胞物与、万物一体是民物与我一切平等的民物。同样的语言既表达了不同的思想本质,就不复成为共同的语言,也就很明白了。从这里也可以明白,历史遣产没有什么“抽象的继承法”。

论述王艮的思想,我们就根据上述的这些认识出发。

王艮认为“天地方物为一体”,个人与万物是“同体”。这种“万物一体”的说法,袭用了宋、明道学家的语言形式。但是王艮在这种语言形式中灌注了新的、具有着人民性的内容。王艮说:

“周茂叔窗前草不除,仁也。明道有觉,亦曰,自此不好猎矣。此意不失,乃得满腔子是恻隐之心。故其言曰,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

(遗集卷一语录) “隐居以求其志,求万物一体之志也。”(遗集卷一语录) “夫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一物不获其所,即已之不获其所也,务使

获所而后己。是故人人君子,比屋可封,天地位而万物育,此予之志也。”

(遗集卷一勉仁方) “混沌一元无内外,大明万世有终初。”(遗集卷二次先师阳明先生除

夕韵)

“天地万物一体”,“万物一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混沌一元”,这就是承认万物只有一个本原,这是一种一元论思想。天地万物,只是一体,则人也就是万物之一。天地、万物、人,都是自然。这个自然,王艮称之为“天”。

“父母生我,形气俱全。形属乎地,气本乎天,中涵太极,号人之天。此人之‘天’,即天之‘天’。此天不昧,万理森然,动则俱动,静则同焉。天人感应,因体同然。天人一理,无大小焉。”(遗集卷二孝箴)

人之天,即天之天。由于天人同体,所以天人感应,天人一理。王艮论述人性,和这一思想有密切联系。

王艮认为人性之“体”就是天性之“体”,而天性之“体”又是自然的同义语。他说:“天性之体,本是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遗集卷

一语录)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是动物的天性,也即动物的本能,人的饥思食,渴思饮,男女之爱,也是活泼泼的“天性之体”。“天体之性”,本诸自然,人人皆同。这种“天体之性”又叫做“中”。王艮说:“惟皇上帝, 降‘中’于民,本无不同。鸢飞鱼跃,此‘中’也。譬之江、淮、河、汉, 此水也,万紫千红,此春也。”江、淮、河、汉里的水都是水,万紫千红都是春。某甲、某乙、某丙、某丁,都是人,都有此“中”,都有此“天体之性”。这里包含有平等思想,这种平等思想与“万物一体”的一元论相联系。

人性既是天体之性,因此不假安排,不涉外物,只是顺着天性去作就是。顺着心之本体(案即天体之性),就有无边快乐。

“良知之体,与鸢鱼同一活泼泼地。当思则思,思通则已。⋯⋯要之自然天则,不着人力安排。”

“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只是致良知便了。故曰,如此而已矣。” “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

《人欲,按即指人为。)” “凡涉人为,皆是作伪。故伪字从人从为。” “人性上,不可添一物。” “不亦说(悦)乎?说(悦)是心之本体。”(均见遗集卷一语录)王

艮肯定了饮食男女之性,认为这是人的天性的自然权利,不容统治阶级的人力安排,人为干涉,不容统治阶级强迫人民“为其所不为”,“欲其所不欲”。顾宪成论何心隐辈(按即指泰州学派)“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明儒学案卷三二泰州学案引),正是一针见血之言。宣扬劳动人民的本然“利欲”,鼓动劳动人民为争取这种本然“利欲”的满足而斗争,当然就要“掀翻天地”,把封建统治阶极从宝座上推倒下来。王艮的良知说,是对王阳明的良知说的根本修正,袭用其语言形式而改变了他的内容。年谱记载了一段笑话,反映了王艮修正良知说的真实情况:

“南野公(欧阳德,王阳明学生)尝讲‘致良知’。先生(王艮)戏之曰,某近讲‘良知致’。南野延先生连榻数宵,以日用见在,指点良知。”

(遗集卷三年谱)

王艮把王阳明的“致良知”颠倒过来,变成“良知致”,而良知的内容就是百姓“日用现在”(按即人民今日的一切日常事务如吃饭、穿衣等等), 这说明王阳明的良知说,到王艮手里,就从封建的教条暗地里变成了人民的欲望。

王艮进一步认为“体用一原”,有是体那有是用。“万物一体”和“体用一原”构成王艮的一元论思想。

“或言老佛得吾儒之体。先生曰,体用一原。有吾儒之体,便有吾儒之用。老佛之用,则自是老佛之体也。”(遗集卷一语录)

“体用不一,只是工夫生。”(同上)

按照“体用一原”的逻辑,王艮从人的“天性之体”,发展了人的“百姓日用”这一光辉命题。所谓“百姓日用”,就是劳动人民的生产劳动,吃饭穿衣等日常生活。既是“体用一原”,则与劳动人民的“天体之性”结合着的就必然有劳动人民的“百姓日用”。

“百姓日用之学”是王艮思想的进步的命题。从年谱的叙述可从看出, 王艮四十岁以后讲学的中心问题就是把“百姓日用之学”和“至近而神”联系在一起,使“神”从神权之“神”的宝座上拉下来,寄生在现实世界里:

“四十二岁⋯⋯多指百姓日用,以发明良知之学。大意谓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条理处。”

“四十六岁⋯⋯集同门讲于书院。先生育百姓日用是道。初闻要不信。先生指僮仆之往来,视听持行,泛应动作处,不假安排,俱是顺帝之则,至无而有,至近而神。⋯⋯一时学者有省。”

“四十九岁。是年,四方从游日众,相与发挥百姓日用之学,甚悉。” “五十一岁⋯⋯以日用见在,指点良知。” “五十七岁⋯⋯先生曰,此学是愚夫愚妇能知能行者。圣人之道,不过

欲人皆知皆行,即是位天地,育万物把柄。不知此,纵说得真,却不过一节之善。”(遗集卷三年谱)

在语录(遗集卷一)里也有多处谈到“百姓日用之学”。例如: “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要者,皆是异端。” “愚夫愚妇,与知能行,便是道,与鸢飞鱼跃同一活泼泼地,则知性矣。” “或问‘中’。先生曰:此童仆之往来者,‘中’也。曰:然则百姓之

日用即‘中’乎?曰:孔子云,百姓日用而不知。使非‘中’,安得谓之道? 特无先党者觉之,故不知耳。”

“圣人经世,只是家常事。”从年谱和语录的这些材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王艮的“百姓日用之学”,具有首尾一贯的人民性。首先,王艮指的人民,就是“愚夫愚妇”,就是“僮仆”一类的人,也就是被压迫,没有文化教养的广大劳动人民。王艮对下层劳动人民有深厚感情,他有一首诗, 专门歌颂“下”,说一切都从下层来,说在下层才有最广大的世界。海是下, 而万派就都从海下来;地是下,而天也包在地下。(遗集卷二天下江山一览诗,第二首咏“下”:世人不肯居斯“下”,谁知“下”里乾坤大,万派俱从海“下”来,天大还包在地“下”。)其次,王艮指的日用,就是僮仆一类人物的往来、视听、持行、泛应动作,就是劳动人民的“家常事”,也就是劳动人民的生产活动和生活活动。第三,王艮认为只有劳动人民的生产活动和生活活动才是真理,才是真实的学问,只有“百姓日用是道”,“百姓日用之学”,才是圣人的学问。如果不是“愚夫愚妇能知能行”的“日用之学”,则“纵说的真,却不过是一节之善,算不得圣人之道”,只能算是“异端”。第四,王艮认为“百姓日用之学”是最平常的,没有什么高深、奥妙、奇特,因此,一切“愚夫愚妇”,都“能知能行”。而且因为是“百姓日用之学”,所风正是劳动人民所天天实践的。在这种“家常事”的实践里就有圣人说的条理(按即真理)在。

王艮用百姓的“下”代替统治阶级的“上”,用“地”代替“天”,又把劳动人民的家常事作为“圣人之道”,而把正宗的圣人之道斥为异端,这里就有对封建主义破坏的进步意义。王艮的“百姓日用之学”受到人民的拥护,有人称之为“如日月复明而星辰复灿,称之为日用中之布帛粟菽”(遗集卷四王元翰王艮传)。王艮的这种思想自然要遭受到传统思想的反对,年谱纪载当时的“同门”,“初闻多不信”,邹东廓和王龙溪说众人“訾其挥霍”(遗集卷四邹东廓、王龙溪撰奠文)。

王艮依据“万物一体”的世界观,要求出现“万物一体之政”。所谓“万物一体之政”,按他的设计,就是“君为尧、舜之君”,“民为尧、舜之民”, 使万物都能得其“所”,使每一个人都成为善良君子,使每一家都很富足安乐,“比屋可封”。如果说还有“封”的意义,那么这里不再是特权法权的

封建了,而是人间平等式的“比屋可封”。他说:

“从万物一体之仁而竭心思焉,斯有万物一体之政。是故⋯⋯必使是君为尧、舜之君,使是民为尧、舜之民。”(遗集卷二答朱思斋明府)

“夫仁者以地万物为一体,一物不获其‘所’,即己之不获其‘所’也, 务使获‘所’而后已。是故人人君子,比屋可封,天地位而万物育,此则予之志也。”(遗集卷一勉仁方书壁示诸生)

王艮对于政洽,分作三种不同类型,羲皇景象、三代景象、五伯景象。这是袭用了王阳明的说法。这三种不同类型的政治,究竟是什么具体景象呢? 年谱有一个故事作了象征性的诅明:

“五十四岁。⋯⋯先生如金陵,偕(董)燧数十辈会龙溪(王畿)邸舍, 因论羲皇、三代、五伯事,同游未有以对。复游灵谷寺,与同游列坐寺门, 歌咏。先生曰:‘此羲皇景象也’。已而龙溪至,同游序列候迎。先生曰: ‘此三代景象也’。已而隶卒较骑价,争扰寺门外。先生曰:‘此五伯景象乎。羲皇、三代、五伯,亦随吾心之所感应而已,岂必观诸往古’?”

礼运篇所叙述,大道之行的大同之世与三代之英的小康之世,正就是王艮所说的羲皇与三代。在大同之世,大家生活和谐,有如列坐歌咏,自然而快乐。在小康之世,已经有了私有财产,有了阶级划分,有了“礼义之纪”, 大家就有尊卑次序,讲求礼节。在五伯之世,充满了战争与攘夺,正如为了计较骑价的多少,人们就争扰起来。王艮对五伯之世的深刻不满,指的就是封建制社会的压迫和剥削。王艮所空想而希冀实现的就是列坐咏歌的平等自由的世界。这利平等胄由的世界,君是尧、舜之君,民是尧、舜之民,君臣之间,“只是相与讲学”(遗集卷一语录:“唐、虞君良臣,只是相与讲学”)。人人都是君子,家家都很富足,无一物不获其“所”。对此,王艮称之为“羲皇景象”。王艮所描画的这幅理想的蓝图,决不是想复古,而是要在掀翻了当前的天地之后,另创一个新天地。这即是对于理想社会制度的“空想性的描写”。

但是,王艮所看到的明代中期以后的社会情况,完全是一团糟。他在王道论里说:“今天下田制不定,而游民众多,制用无节而风俗奢靡。所谓一人耕之,十人从而食之,一人蚕之,百人从而衣之,欲民无饥寒,不可得也。饥寒切身,而欲民之不为非,不可得也。”(遗集卷二)那时的人民,正如一碙鳝鱼,“复压缠绕,奄奄然若死之状。”(遗集卷二鳅鳝赋)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善良的心愿想望着义皇景象,但是并没有羡皇景象的现实条件。王艮借传说中的文王自喻,说道:

“文王望道而未之见。道,如‘鲁一变至于道’之‘道’。视民如伤, 故望天下于道也。见,如‘岂若于吾身亲见’之‘见’。当纣之乱,故卒未之见也。”(遗集卷一语录)

这是用解释经典的方式作信仰将来的思想表白。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所见的是“纣之乱”,是纣一样的君主。

王艮又企图从土地所有制,解决封建制社会的矛盾。他在安丰盐场,提出了“均分草荡”的建议,这应该看作是他的试验性的方案。

“裂土封疆,王者之作也。均分草荡,裂土之享也。其事体虽有大小之殊,而于经界受业则一也。是故均分草荡,必先定经界。经界有定,则坐落分明,上有册,下有给票,上有图,下守业,后虽日久,再无紊乱矣。盖趣

界不定,则坐落不明,上下皆无凭据。随分随乱,以致争讼。是致民之讼, 由于作事谋始不详,可不慎欤。”

“一、定经界。本场东西长五十余里,南北阔狭不同。本场五十总,每总丈量一里,每里以方五百四十亩为区,内除粮田宫地等项,共计若干顷亩。本场一千五百余丁,每丁分该若干顷亩。各随原产,草荡、灰场、住基、灶基、粮田、坟墓等地,不拘十段、二十段,有散坐落某里某区内,给与即信纸票,书照明白。着落本总本区头立定界墩明白,实受其业。后遇逃亡事故, 随票承业,虽千万年之久,再无素乱矣。”(遣集卷二均分草荡议)

这篇均分草荡议,应该是一个残稿,估计全稿当有若干项目,而这里只说了一个项目“定经界”。从年谱的记载,可以看到这个均分草荡议是执行了的。

“五十六岁。⋯⋯时安丰场灶产不均,贫者多失业,奏请摊平,几十年不决。会运佐王公、州守陈公共理其事,乃造先生谋,先生竭心经画。三(疑当作二)公喜得策,一均之而事定,民至今乐业。”由于文献缺略,我们对均分草荡不能作过多推断,但是有些基本认识是可以肯定的:均分草荡的起因是“灶产不均,贫者多失业”。贫者提出了“摊平”的要求。王艮的均分方案,就是一种“摊平”的方案,就所有安丰场草荡,画定经界之后,接灶丁人数,“每人分该若干顷亩”。他企图满足失业的贫者的要求,认为这种“摊平”的均分办法,符合王者“裂土之事”的精神。草荡主要生长煮盐用的篙草,但是年岁久了,其中部分可以开垦为耕地,然后由政府起科纳粮, 改称“粮田”。王艮的方案里提到的粮田,就是这一类田。草荡里常有未及起科纳粮但是已经垦熟的耕地。不论灶丁掌握的灶产是草荡,是粮田,或尚未起科的耕地,总之,在灶产不均,贫者失业的情况下,封建政府按丁课盐, 则贪富之间封建剥削关系的发生是自然的。因此,均分草荡虽然在官府计划下进行,但这是为了满足贫者摊分灶产的要求而设计的,也就具有反对封建独占的平均主义小私有的性质。

王艮认为均分田地的办法,也应该在全国范围进行,但是由于“望道而未之见”,由于当时还是为“纣之乱世”,因而他迂回起来,和其他启蒙者相似,最后诉之于教育人民,有了条件才逐步进行。王道论说:

“三代贡助彻之法,后世均田限田之议,口分世业之制,必俟人心和洽, 方可斟酌行之。师其意而不泥其迹,行之有渐,则变通得宜,民皆安之,而不见其扰矣。所谓人心和洽,又在教之有方。”

王艮认为残暴的君主应该推翻,“可伐”,“可易位”,似是一姓的“天下不可取”。既要有“救仕之仁”,又要有“君臣之义”。这种“两得之” 的空想,虽然主要的还是承袭了民为贵君为轻的民主思想,但是也反映了王艮思想的历史局限性。无论如何,他敢于讨论“革命”,是可贵的。

“问:易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论语称‘伯夷、叔齐, 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是皆孔子言也,何事异而称同邪?先生曰: 汤、武有救世之仁,夷、齐有君臣之义,既皆善,故并美也。⋯⋯纣可伐, 天下不可取,彼时尚有微子在,迎而立之,退居于丰,确守臣职。则救世之仁,君臣之义,两得之矣。”(遗集卷一语录)

“贵戚之卿,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故孟子曰,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也。”(同上)

在封建制社会桀、纣之君的统治下,王艮坚决拒绝在统治阶级的行列里

做官。徐樾说,“吾夫子不仕。”(遗集卷三门人私谥议)耿定向说,王艮对五个儿子,“皆令志学,不事举子业”(遗集卷四王艮传)。徐樾听了王艮讲学后,“随即欲解官善道”,王艮就认为他篇于信道,是“有志之上”, 坚决准备授他以“大成之学”(遗集卷二又与徐子直)。王艮以“不仕”、“解宫”为篇于信道,为有志,作为可从传道的条件,这种态度鲜明地表示出泰州学派跟封建统治阶级的对立。为了贯彻“救世之仁”,王艮坚持周流天下,作讲学、传道的活动,“入山林求会隐逸,过市井启发愚蒙”。王艮的文章和语录里,对此讲得很多。

“观其(孔子)汲汲皇皇,周流天下,其仁可知矣。文王小心翼翼,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其仁可知矣。尧、舜兢兢业业,允执厥中,以四海困穷为己责,其仁可知矣。观夫尧、舜、文王、孔子之学,其同可知矣。其位分虽有上下之殊,然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则一也。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吾侪其勉之乎!吾侪其勉之乎!”(遗集卷一勉仁方)

“孔子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只是学不厌,教不倦, 便是致中和,位天地,育万物,便做了尧、舜事业。此至简至易之道,视天下为家常事,随时随地无歇手地。故孔子为独盛也。先师尝有精金之喻,予以为孔子是灵丹,可以点瓦石成金,无尽藏者。”(遗集卷一语录)

“大丈夫存不忍人之心,而以天地万物依于己,故出则必为帝者师,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出不为帝者师,失其本矣;处不为天下万世师,遗其末矣。进不失本,退不遗末,止至善之道也。”(同上)

“飞龙在天,上治也,圣人治于上也;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圣人治于下也。惟此二爻,皆谓之大人。故在下必治,在上必治。”(同上)

“孔子知本,故仕、止、久、速,各当其时。其称山梁雌雉之时哉,正以色举而翔集耳。”(同上)

“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叹其举止之得时也。三嗅而作,是举得其时也。翔而后集,是止得其时也。”(遗集卷一语录)

“有人以伊、傅称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按指当时历史条件下,不可能致君如商汤与殷高宗),伊、傅之学我不由’。门人问曰: ‘何谓也?’曰:‘伊、傅得君,可谓奇遇;设其不遇,则终身独善而已。孔子则不然也。”’(同上)

“孔子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此‘隐’字对‘见’字说。孔子在当时,虽不仕,而无行不与二三子,是修身讲学,以‘见’于世,未尝一日‘隐’ 也。‘隐’则如丈人、沮、溺之徒,绝人避世,而与鸟兽同群者,是已,乾初九,不易乎世,故曰:龙德而‘隐’。九二,善世不伐,故曰:‘见’龙在田。观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能从易之’,非‘隐’而何? 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非‘见’而何?”(同上)

“近悟得阴者阳之根,屈者伸之源。孟子曰:不得志则修身见于世,此便是见龙之屈、利物之源也。”(遗集卷二与薛中离)

“门人问先生云:‘出则为帝者师,然则天下无为人臣者矣。’曰:‘不然。学也者,所以学为师也,学为长也,学为君也帝者尊信吾道,而吾道传于帝,是为帝者师也。吾道传于公卿大夫,是为公卿大夫师也。不特其尊信而衒玉以求售,则为人役。是在我者不能自为之主宰矣,其道何由而得行哉。道既不行,虽出徒出也。若为禄仕,则乘田委吏,牛羊茁壮,会计当,尽其

职而已矣。道在其中而非所以行道也。⋯⋯故吾人必须讲明此学,实有诸己, 大本达道,洞然无疑,有此把柄在手,随时随处无人而非行道矣。有王者作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使天下明此学,则天下治矣。是故出不为帝者师, 是漫然苟出,别反累其身,则失其本矣。处不为天下万世师,是独善其身, 而不讲明此学,则遗末矣。皆小成也。故本末一贯,合内外之道也’。”(遗集卷一语录)

“董子某问:‘先生尝曰,出则必为帝者师,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疑先生好为人师,何如?’⋯⋯先生曰:‘礼不云乎,学也者学为人师也。学不足为人师,皆苟道也。故必须修身为本,然后师道立而善人多矣。如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家之法,是为一家之师矣。身在一国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国之法,是为一国之师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为天下之法,是为天下之师矣。故出必为帝老师,言必尊信我修身立本之学,足以起人君之敬信, 来王者之取法,夫然后道可传亦可行矣。⋯⋯斯出不适本矣。处必为天下万世师,言必与吾人讲明修身立本之学,使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夫然后立必俱立,达必俱达,庶几乎修身见世,而非独善其身者也。斯处也不遗末矣。孔、孟之学正如此,故其出也,以道徇身,而不从身殉道;其处也学不厌而教不倦。本末一贯,失是谓明德、亲民、止至善矣’。”(同上答问补遗)

从这些材料可以看到王艮以师道自处,即是以教主自处。按照具体的政治条件,或出或处。出则为帝老师,为王者所敬信,为王者所取法。这就是飞龙在天,上治。处则无抒不与二三子,周流天下,不断地讲学,为天下万世师,使“无一民不明不觉”(全集卷一门人徐樾寄王衣等)。这就是见龙在田,下治。什么情况下出,什么情况下处呢?他以为主要看当时的政治条件,尧、舜在上,可以出,桀、纣在上,只能处。但是处不同于“隐”,处还是“见”,是见龙在田,天下文明。长沮、桀溺,离绝人世,与鸟兽同群, 那才叫作“隐”。王阳明有诗云:“羡杀山中麋鹿伴,千金难买芰荷衣”, 这是“隐”,这是长沮、桀溺的行径。王艮说,这诗应该改成这样:“羡杀山中浴沂伴,千金难买暮春衣”(遗集卷一语录),这就是“见”,就是“无行不与二三子”。从这里也可以看到王阳明和王艮在政治态度上的根本分歧。黄宗羲说,王艮的这种思想,终是“蒲轮辙环意见。阳明之所欲裁抑者,熟处难忘也。于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之学,终隔一尘。”(明儒学案卷三二泰州学案)这就是“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

王艮的鳅鳝赋,形象地说明了“在田人龙”与人民的生死关系。 “道人闲行于市,偶见肆前育鳝一碙,复压缠绕,奄奄然若死之状。忽

见一鳅,从中而出,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周流不息,变动不居, 若神龙然。其鳝因鳅,得以转身通气,而有生意。是转鳝之身,通鳝之气, 存鳝之生者,皆鳅之功也。虽然,亦鳅之乐也。非专为悯此鳝而然,亦非为望此鳝之报而然,自率其性而已耳。于是道人有感,喟然叹曰:‘吾与同类并育于天地之间,得非若鳅鳝之同育于此碙乎。吾闻大丈夫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几不在兹乎?’遂恩整车束装,慨然有周流四方之志。少顷,忽见风云雷雨交作,其鳅乘势跃入天河,投入大海,悠然而逝;纵横自在,快乐无边。回视樊笼之鳝,思将有以救之。奋身化龙,复作雷雨,倾满鳝碙。于是缠绕复压者,皆欣欣然而有生意。俟其苏醒精神, 同归于长江大海矣。道人欣然就车而行。或谓道人曰:‘将入樊笼乎?’曰:

‘否。吾岂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将高飞远举乎?’曰:‘否。我非斯人之徒而谁与?’‘然则如之何?’曰:‘虽不离于物,亦不囿于物也。’因诗以示之。诗曰:一旦春来不自由,遍行天下壮皇州。有朝物化天人和, 麟凤归来尧、舜秋。”(遗集卷二)

在封建樊笼碙里,人民象鳝一样的复压缠绕,奄奄若死。王艮以“救世之仁”的教主自命,比作“周流不息,变动不居”的神龙似的鳅,人民得以转身、通气和生存。王艮从鳅的地位变成了在天飞龙,而人民也一起冲出樊笼,归入了纵横自在的大海。这时候,“麟凤归来尧、舜秋”,出现了一个新的太平局面。这是王艮本身从“在田人龙”到“在天飞龙”的善良的空想。

王艮认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见龙在田”是正常的,而“飞龙在天” 的可能性不大,所以说:“圣人虽时乘六龙以御天,然必当以见龙为家舍。”

(遗集卷一语录)这种有关出处的学说,所谓“出则必为帝者师,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是王艮学说的重要部分。王艮说:“学术宗源,全在出处大节。”(同上)因为这里讲的出和处,不是和正宗说的出和处相同,而是牵联到对政治的看法问题,牵联到本末一贯的问题,牵联到如何行道与行什么道的问题。语录记载王艮与徐樾的一段问答,揭示了出处大节所以为学术宗源的微旨:

“子谓徐子直曰:何谓至善?曰:至善即性善。曰:性即道乎?曰:然。曰:道与身何尊?身与道何异?曰:一也。曰:今子之身能尊乎否与?子直避席请问焉,曰:何哉,夫子之所谓尊身也?子曰:身与道原是一体,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徇身;天下无道,以身徇道。必不以道徇乎人。使有王者作,必来取法,致敬尽礼,学焉而后臣之,然后言听计从,不劳而王。如或不可,则去。仕、止、久、速,精义入神,见机而作,不俟终日。避世避地,避言避色,如神龙变化,莫之能测。易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又曰:‘求而往,明也。’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见险而能知止矣。⋯⋯若以道从人,妾妇之道也,己不能尊信,又岂能使彼尊信哉?及君有过,卻从而谏,或不听,便至于辱且危。故孔子曰:‘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子直拜而谢曰:樾甚惭于夫子之教。”(遗集卷一语录答问补遗)

出处大节,联系到尊身尊道问题。未可出而出,以道徇人(或曰以道从人),则此道便成为“妾妇之道”。尊身即所从尊道,尊道即所以尊身,所谓“身与道原是一体”。这在今天看来是一种迂阔的理论,在封建制社会末期则是一种反映了社会的悲剧矛盾的难题,即是说,既有变革的因素而其因素又不成熟,这就使得一位有大志改造社会的人物,不能不在矛盾中寻求什么出处一致的辩解。这种辩解,明儒学案,许之为“圣人复起,不易斯言。”

“先生(王艮)曰:‘圣人以道济天下,是至尊者过也,人能容道,是至尊者身也。道尊则身尊,身尊则道尊。故学也者,所以学为师也,学为长也,学为君也。以天地万物依于身,不以身依于天地万物。舍此,皆妾妇之道。’圣人复起,不易斯言。”(明儒学案卷三二泰州学案)

与出处问题密切联系着的,是王艮的安身说与格物论。安身、格物,构成王艮的“淮南格物”之说,这是一般认为与王阳明之学不同的地方。王艮在复初说、明哲保身论、勉仁方诸论文中,提出了他的“淮南格物”之说。这些论文,特别是明哲保身论,是在什么政治环境下写作的呢?年谱于此,

有明确的说明: “四十四岁。⋯⋯冬十月,作明哲保身论。⋯⋯时同志在宦途,或以谏

死,或谴逐远方。先生以为身且不保,何能为天地万物主?因瑶湖北上,作此赠之。”

泰州学派与统治者的消极不合作,自行讲学传道,希望积聚力量,终于能有一旦春来的时候。从这一意义来看,王艮的明哲保身论,具有反抗政治压迫的积极意义。黄宗羲以为王艮的安身说,不免开了“临难苟免”之隙(明儒学案卷三二泰州学案)。但是,衡以泰学派中人如何心隐、李贽等的临难不屈,慷慨牺牲,则所谓“临难苟免”,实际并不存在。所谓“淮南格物”, 其具体内容如下:“治天下有本,身之谓也。”(遗集卷一复初说)

“知保身者,则必爱身如宝。能爱身,则不敢不爱人。能爱人,别人必爱我。人爱我,则我身保矣。能爱人,则不敢恶人。不恶人,别人不恶我。人不恶我,则我身保矣。⋯⋯此仁也,万物一体之道也。以之齐家,则能爱一家矣。能爱一家,则一家者必爱我矣。一家者爱我,则吾身保矣。吾身保, 然后能保一家矣。以之治国,则能爱一国矣。能爱一国,则一国者必爱吾也。一国者爱我,则吾身保矣。吾身保,然后能保一国矣。以之平天下,则能爱天下矣。能爱天下,则天下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莫不尊亲,则吾身保矣。吾身保,然后能保天下矣。此仁也,所谓至诚不息也。⋯⋯知保身而不知爱人,必至于适己自便,利己害人,人将报我,则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能保, 又何以保天下国家哉。此自私之辈,不知本末一贯者也。⋯⋯故君子之学, 以己度人。己之所欲,则知人之所欲;己之所恶,则知人之所恶。⋯⋯必至于内不失己,外不失人,成己成物而后已。此恕也,所谓致曲也,忠恕之道也。”(同上明哲保身论)

“夫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一物不获其所,即己之不获其所也,务使获所而后已。是敌人人君子,比屋可封,天地位而万物育,此予之志也。⋯⋯ 欲正物而不先正己者,非大人之学也。故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同上勉仁方书壁示诸生)

“君子之欲仕,仁也。可以仕则仕,义也。居仁由义,大人 之义毕矣。”

(遗集卷一语录) “知安身而不知行道,知行道而不知安身,俱失一偏。故居仁由义,大

人之事备矣。”(同上) “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

物正也,大人之学也。是故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天地万物,末也。知身之为本,是以明明德而亲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乱而末治者,否矣。⋯⋯ 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如此而学,如此而为大人也。不知安身,则明明德亲民却不曾立得天下国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斡旋造化。”

(同上语录答问补遗) “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谓。格,挈度也。挈度于

本末之间,而知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同上) “诸生问‘格’字之义。子曰:‘格’如格式之格,即后‘挈矩’之谓。

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挈矩’,则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 矩正则方正矣,方正则成格矣,故曰‘格物’。吾身,对上下前后左右,是‘物’。挈矩,是‘格’也。‘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一句,便见‘挈矩’

‘格’字之义。”(同上)

紬绎王艮的“淮南格物”说,主要论点是三个:第一,格物说是王艮的“天地万物一体”之说在政治论和人生论方面的发挥。既然“天地万物一体”, 既然“惟皇上帝,降‘中’于民,本无不同”,则人已平等可知。从人已平等出发,故爱身就要爱人,就要反对“适已自便”,“利己害人”。爱身和爱人是统一起来的。按他说,爱身为本,爱人为末,本末一贯,就是本末统一。失本遣末,都是错误的。遗末,也就是没有立木。第二,王艮一方面认为“天地万物一体”,另一方面又认为“天地万物依于己”,故个人对天地方物负有“不容己”的责任。“一夫不获其所,即己之不获其所,务使获所而后已。”因此,对己,就首先要提出严格的要求。“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吾身之矩,首先要能正,正己才能正物。这样,才能做到“内不失己,外不失人,成己成物”,这,也就是“本末一贯”,也就是“合内外”。故安身说,不仅要求身在物质条件上的安,也要求身在“成己成物”上的安;不仅要做到人在物质条件上的安,也要做到人在“成己成物”上的安,所谓“无一民不明不觉”。这就是格物。第三,安身,首先是物质条件上的安。所谓物质条件上的安,即吃饱穿暖, 生活下去。语录说:“即事是学,即事是道,人有困于贫而冻馁其身者,则亦失其本而非学也。夫子曰,‘吾岂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就是这个意思。贫困,吃不鲍,穿不暖,就是失本,就是没有做到安身。自己和天下人都吃饱穿暖,就做到了大家都安身的先决条件。

王艮的乐学歌,最为学者所传诵。这是他的人心自然论和认识论的学说。“人心本是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党。一觉便消除,

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鸣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王艮认为人心本体就是自然,自然就是快乐。王艮的仲子王襞说:“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余蕴矣。”这是对“人心本是乐”的确当解释。鸟之啼,花之落,山岳之耸峙,川水之流泻,是自然界的景象,自然而然,不假人力。夏天穿葛,冬天穿裘,饥来则食,渴至则饮,是人的生理要求,自然而然,不假做作。这就是“至道”。至道就是心之本体。把心之本体作为生理的自然要求来考察,这就摆脱阳明良知说的神秘气氛。王艮的人心自然论与其世界观密切联系,天地万物一体,人的“中”

(按指心之本体),彼此并无不同,中就是乐,就是至道。

乐既然是生理的自然要求,则乐与欲,也是统一的。人同此乐,也即人同此欲。王艮说:“君子之学,以己度人。己之所欲,则知人之所欲,已之所恶,则知人之所恶。⋯⋯必至于内不失己,外不失人,成己成物而后己。”

(明哲保身论)可知王艮承认人欲是合理的自然的要求,并不采取禁欲主义。他要求着满足每个人的欲,成己又要成物,使人已皆得,平等而又平均。王艮反对“私欲”。所谓“私欲”,意味着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自私自利的欲。私是公的对立面,私欲不是建筑在平等平均基础上的欲,这种欲,显然指剥削阶级的专横与垄断。王艮反对“私欲”,意味着反对剥削阶级的专横与垄断。

王艮所说的学就是发展人的心之本体的自然之乐,就是发展人的生理的自然要求。百姓日用就是学。夏与之葛,冬与之裘,饥与之食,渴与之饮,

就是学。所以说:“乐是学,学是乐。”又说:“社稷人民,固莫非学”, “唐、虞君臣,只是相与讲学。”(遗集卷一语录)

由于学的目的是满足和发展人的生理的自然要求,所以学的方法,也是简易直捷,自自然然。王艮说:“天下之学,惟有圣人之学好学,不费些子气力,有无边快乐。若费些子气力,便不是圣人之学,便不乐。”(同上) 王艮的学生王汝贞特学太严,王艮开导他说:“学不是累人的。”因指旁斫木匠示之曰:“彼却不曾用功,然亦何尝废事?”(年谱,五十岁)学即是百姓日用,因此,也便不须烦琐的经传诵习。所以说:“学者初得头脑,不可便讨闻见(按指书本知识)支撑。正须养微致盛。则天德王道在此矣。六经四书,所以印证者也。若功夫得力,然后看书,所谓‘温故而知新’也。不然,放下书本,便无功夫做。”(遗集卷一语录)又说:“经所以载道, 传所以释经。经既明,传不复用矣。道既明, 经何足用哉。经传之间,印证吾心而已矣。”(同上)王艮教人放下书本,不依靠经传,不须讨闻见(书本知识)的支撑,就是说,百姓日用是生活,跟书本知识关系不大,学主要应该从百姓日用中去求。

王艮重视讲学活动,他说:“经世之业,莫先于讲学以兴起人才者。”

(同上)

在师友关系上,王艮阐发得很多: “圣人济屯,曰利建侯,只是树立朋友主义。”(同上) “故朋之来也,予日乐之;其未来也,予日望之。此予之心也。今朋友

自远方而来者,岂徒然哉,必有以也。观其离父母、别妻子、离家业,不远千里而来者,其志则大矣。其必然有望于予者也,予敢不尽其心以孤其所望乎。是在我者,必有所责任矣。朋之来也,而必欲其成就,是予之本心也。而欲其速成则不达焉,必也使之明此良知之学,简易快乐,优游厌饫,日就月将,自改自化而已。”(勉仁方)

“通书曰:‘曷为天下善?曰师。师者,立乎中,善乎同类者也。故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非天下之至善者,孰能与于此哉。⋯⋯有志之士,何代无之,若非明师良友,鼓舞于前,诱掖奖劝,抑其过,引其不及,以至于中,其不至于半涂而废,行不著,习不察,流于异端枝叶者,鲜矣。”(遗集卷一安定书院讲学别言)

王艮关于师友的互相帮助,互相启发,师道的尊重和师的责任的重大, 这等学说,后来为泰州学派的何心隐、罗近溪等所充分发展。但是由于百姓日用是学,因而师也并不特别了不起,就是涂之人皆可以作为明师。

“有别先生者,以远师教为言。先生曰:“涂之人皆明师也,得深省。”

(遗集卷一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