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李贽思想中的唯心主义的“彼岸”

上面我们已经详细地论证了李贽思想的进步的实质,指出:他敢于得出人的私心是“自然之理”的命题,敢于提出“天必因材”和“强者弱之归、众者寡之附”是天道的命题;他从人性论到认识论以至真理论,有一系列进步的论点;他勇敢地向俗世宣战,拆散了封建统治阶级的神学宝座,战斗一生,最后被封建势力所诬陷而死。

同时,我们也要指出,他在揭露矛盾、批判现实时,也暴露出他自己的理论体系的矛盾,而当他离开了他所大倡的人伦日用的自然的俗界时,他始终受着那个时代的统治阶级思想的影响,在黑暗的深夜里幻想着玄妙的“彼岸”,以求所谓心理上的超脱或解救,这就堕入了禅学的唯心主义。

李贽说,他自己一方面本质上是一个俗人,因而大倡“自然之理”即是

道的理论,另一方面却离开了所谓“自然之理”而幻想“饱道饫德”。一方面大倡“天道”即是“物情”的理论,另一方面却又离开这样“物情”而高谈仁义。“动与物件,口与心违”是他的矛盾心理的自白。

李贽的这种矛盾,在他的老子解序中也有同样的自白。他说:“予性刚使气,患在坚强,而不能自克也。喜谈韩非之书,又不敢再以道德之流生祸也(按:指“道德之祸,其后为申、韩”之说)。”(李氏丛书丑老子解) 他把他自己作者子解跟韩非作解老做了一个对比,深感到“韩非解老,⋯⋯ 而卒见杀于秦”,是一个问题。李贽以为老子主张柔弱,而韩主张坚强,而他自己的性格又似韩非的坚强,这是一种“动与物忤”的生祸的大患。因此, 他复从柔弱的“饱道饫德”的自克方面动摇过去,而“深有味于‘道德’而为之解”(同上)。这样形成了矛盾。一方面他有鉴于道德之流生祸,另一方面也厌恶那种“仁义之后,其祸为篡弑”(同上)。他在理论方面,也困于这样的矛盾之中。因此,居此岸就“动与物忤”,望彼岸则“口与心违,’ 了。李贽虽然没有象康德明白地把此岸的“经验的东西”和彼岸的“自在之物”那样割裂开来,虽然没有象康德走入了怀疑论,但在理论体系而言,却也分途并进,当他遗失了他所赞美的“自然之理”或物欲之势的俗世而追寻世界根源的时候,得出了“自在菩萨智慧观照到无所得之彼岸”(焚书卷三心经提纲),而这彼岸的“天道”正是和他说的俗世的“天道”并行起来。在一定的场合,智慧被规定为自然天赋的生活要求;而在另外一定的场合, 智慧又被规定为直悟神秘的“自在之物”的大圆镜智,李贽积极地对于“自然之理”的俗世做出一种规定,而消极地对于超自然的“彼岸”做出另一种规定,而后者好象又是和俗世矛盾的“自在之物”,是绝对的。

在李贽的著作中,我们可以遇到很多神秘主义的论点,例如上面所讲的李贽的平等观和个性说,都是所谓“动与物忤”的理论,然而又被他披上先验论的外衣,认为德性、明德、生知、材力等等,都是先天自明的。他认为客观世界是心中的物相,心是一切物相的本源:

“吾之色身,洎外而山河,遍而大地,并所见之太虚空等,皆是吾妙明真心中一点物相耳。”

“诸相总是吾真心中一点物,即浮沤总是大海中一点泡也。” “真心既已包却色身、泊一切山河、虚空、大地诸有为相矣。”(焚书

卷四解经文)

这种说法,与禅学的主观唯心主义便相一致了。李贽还更进一步描写出这样的一种虚寂的心境:

“心性本来空也。本来空,又安得有心更有性乎?又安得有心更有性可说乎?故二祖直至会得本来空,乃得心如墙壁去耳。既如墙壁,则种种说心说性诸缘,不求息而自息矣。诸缘既自息,则外缘自不入,内心自不喘,此真空实际之境界也,大涅槃之极乐也,大寂灭之藏海也。”(焚书卷四观音问,答明因条)

李贽又不惜把一切经验的东西,即他所强调的“自然之理”都认为是虚假的,而绝对者只能向“彼岸”证之:

“诸法空相,无空可名,何况更有生灭、垢净、增减名相?是故色本不生,空本不灭;说色非垢,说空非净;在色不增,在空不减。⋯⋯是故五蕴皆空,无色、受、想、行、识也;六根皆空,无眼、耳、鼻、舌、身、意也; 六尘皆空,无色、声、香、味、触、法也;十八界皆空,无眼界乃至无意识

界也;以至生老病死,明与无明,四谛智证等,皆无所得:此自在菩萨智慧观照到无所得之彼岸也。”(焚书卷三心经提纲)

没有客观世界(物),没有客观世界的映象(物相),没有思维活动(无意识界),只有圣境的“真空”是“涅槃”、是“寂灭”。这样的智慧才能观照“彼岸”。李贽的这种唯心主义的论点,是禅宗思想的直接抄本,他企图超脱封建制社会的一切羁绊,然而逃禅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不过是在口头上“饱道饫德”吧了。人们依然在黑暗的深夜,他也依然在黑暗的深夜。当他没有在深夜的此岸观照出黎明的“彼岸”的时候,他就被黑夜里的魔鬼抓去吞噬了。我们从李贽身上可以看出,时代真实的悲剧的矛盾,体现出了时代矛盾的真实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