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陈亮思想及其反对思辨哲学的战斗性格第一节 陈亮思想的学派性

陈亮字同甫,原名汝能,学者称为龙川先生,浙江永康人。生于宋高宗绍兴十三年(公元一一四三年),卒于光宗绍熙五年(公元一一九四年)。陈亮出身于普通的庶人之家,所谓“陈氏散落为民,谱不可系”(龙川文集卷一六书家谱石刻后)。

浙学,按传统的说法,为南宋的三大学派之一。一般以浙学这一派的代表人物有吕祖谦、陈亮、唐仲友以及叶适等人。但传统所谓的浙学,只是一个地理上的笼统的提法,不足以区别学派的性质,因为陈亮(作为永康学派的代表人物)和吕祖谦、唐仲友以及叶适的思想是不相同的。从陈亮思想的承受渊源而言,过去有各种看法。资产阶级学者曾考证过浙学源出于二程; 又根据陈亮称过郑伯熊为“吾郑先生”这样一句话,于是便“考证”出陈亮的思想也源出于二程。这当然完全是在捕风捉影。在另一个地方,陈亮还曾说过这样 的话,“乾道间,东莱吕伯恭(祖谦)、新安朱元晦(熹)及荆州

(张栻)鼎立,为一世学者宗师,亮亦获承教于诸公后,相与上下其论;今新安巍然独存,益缔晚岁之好。”(文集卷二一与张定叟侍郎书)是不是也可以据此推断陈亮的思想源出朱熹呢?这种牵强附会的形式考证,只证明了资产阶级形而上学方法论的谬误罢了。陈亮和他的论敌论战时,不但敢于提出,加二程仍在,也要争辩义理,而且曾明确地指责过:

“元晦之论,只是与二程主张门户;而尊兄乃名之以正大,且占得地步平正,⋯⋯。”(文集卷二一与陈君举书)

显然,陈亮是绝不会让自己再跑到二程的门户里去的。要了解陈亮思想的渊源,最好还是先看一下陈亮的自述:

“亮自十八九岁(公元一一六一至一一六二年),获从故老乡人游;故老乡人莫余知也。而陈圣嘉、应仲实、徐子才独以为可。圣嘉之与人交,仲实之自处,子才之特立,皆余之所愿学也。晚与一世豪杰上下其论,而三人者每每不能去心。”(文集卷一五送徐子才赴富阳序)

“绍兴辛巳、壬午(公元一一六一至一一六二年)之间,余以极论兵事,⋯⋯复以古文自诡。于时道德性命之学亦渐开矣。又四五年,广汉张栻敬夫、东莱吕祖谦伯恭,相与上下其论,⋯⋯新安朱元晦讲之武夷,而强立不反,其说遂以行而不可遏止。齿牙所至,嘘枯吹生,天下之学士大夫贤不肖,往往系其意之所向背,虽心诚不乐,而亦阳相应和。若余非不愿附,而第其品级不能高也。”(文集卷二八钱叔因墓碣铭)

“往时广汉张敬夫、东莱吕伯恭于天下之义理,自谓极其精微,而世亦以是推之,虽前一辈亦心知其莫能先也。余犹及见二人者,听其讲论,亦稍详其精深纡余,⋯⋯晚,得从新安朱元晦游,⋯⋯余为之感慨于天地之大义, 而抱大不满于秦、汉以来诸君子,思欲解其沈痼,以从新安之志,而未能也。”

(文集卷一六跋朱晦庵送写照郭秀才序后)

这些话对于他自己的学术思想来源是说得很清楚的。陈亮没有一定的师承。少年时,他和陈圣嘉、应仲实、徐子才三个人比较心意相投。他的上司周葵赏识过他,他通过周葵而接触到了当时的学术界。成年后和他论学最多的是张栻、吕祖谦和朱熹三个人,但在“相与上下其论”之间,不但没有师

承关系,并且因了观点之不同,不能附和。在这三人中,和他关系最为密切的是吕祖谦:

“亮平生不曾会与人讲论,独伯恭于空闲时,喜相往复,亮亦感其相知, 不知其言语之尽。伯恭既死,此事尽废。”(文集卷二○丙午复朱元晦秘书书)

“伯恭晚岁于亮尤好,盖亦无不尽,箴切诲戒,书尺具存。”(同上又甲辰答书)

朱熹曾一再企图通过吕祖谦去说服陈亮,这也可以反证吕、陈两人关系的密切。尽管如此,陈亮和吕祖谦两人之间学术差异的倾向仍然是显著的。两人的交谊虽好,但研究的路数始终不同。

和陈亮同时的郑伯熊、薛季宣、陈传良、叶适等人也和他有过交往,在思想上可能受到一些影响,但也并不能因此就在他们中间形成一个学派。

陈亮虽然往来于道学家之间,但他的思想却决不是道学的继续。判断一个人的学派性当然不能根据他形式上所往来的人物,而只能根据他的思想的精神实质。宋史把永康列入儒林,而不列入道学,虽然意在贬斥,但客观上却保存了思想史的真实。陈亮的理论,从他的军事学说事功之学以至某些哲学的理论概括,都自成一家之言,在南宋时代是对道学举起投枪的一个月封建的“异端”学派。和陈亮同时代的人就已经提到了这一点。乔行简说:

“陈亮⋯⋯皇帝王霸之略,期于开物成务,酌古理今,其说盖近世儒者之所未讲。”(文集卷首奏请谥陈龙川劄子)

叶适也谈到: “同甫既修皇帝王霸之学,上下二千余年,考其合散,发其秘藏,见圣

贤之精微,常流行于事物,儒者失其指,故不足以开物成务;其说皆今人所未讲。朱公元晦意有不与而不能夺也。”(龙川文集序)

全祖望和黄百家在宋元学案里所论永嘉之学出于二程,虽未必尽合事实,但指出了陈亮是学无师承的:

“永嘉之学,薛(季宣)、郑(伯熊)俱出于程子。是时陈同甫亮又崛兴于永康,无所承接。”(宋元学案卷五六龙川学案)

“永嘉以经制言事功,皆推源以为得统于程氏。永康(陈亮)则专言事功而无所承。”(同上)

根据陈亮的思想体系来考察,我们认为说陈亮学无师承的这种论断是正确的。

真正和陈亮的见解最为接近的是一位诗人,那就是爱国主义的文学家辛弃疾。陈亮和辛弃疾是亲密的朋友,他们有着共同的恢复中原的抱负,他们都鄙弃空谈而祟尚实践,两人风格的豪迈,意气的纵横,更是十分相似的。辛弃疾那首有名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就是“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而作的。辛弃疾的另一首词贺新郎(“老大那堪说”)的结语是“看试手,补天裂”,那应该是两个伟大爱国者的共同愿望。所以陈亮回答辛弃疾的词里有“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文集卷一七贺新郎“老去凭谁说”)的话,这可以说是两人志同道合的战斗友谊的真实写照。

陈亮思想的出现,大大地震撼了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各派经院哲学: “当乾道淳熙间,朱(熹)张(栻)吕(祖谦)陆(九渊)皆谈性命而

辟功利。学者各守其师说,截然不可犯。陈同甫崛起其旁,独以为不然。”

(宋元学案卷五六签判喻芦隐先生偘)

陈亮的理论充满了“异端”的叛逆性格,它是当时各种唯心主义的对立面,他自己说:

“司马迁有言,贫贱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亮之生于斯世也,如木出于嵌岩嵌崎之间,奇蹇艰涩,盖未易以常理论,而人力又从而掩盖磨灭之。”

(文集卷二○又甲辰答书)

陈亮对朱熹也说过他自己是“口诵墨翟之言,身从杨朱之道,外有子贡之形,内居原宪之实”(同上)。他更论到“异端”之学有“其脱颖独见之地”(文集卷一一,子房、贾生、孔明、魏徵何以学异端),可以学习,可见他自己也是以异端自命的。朱熹曾批评陈亮是“才高气粗”(朱子语类卷一三)、“血气粗豪”(晦庵先生文集卷三六答陈同甫书),这种批评是被李贽反驳过的,李贽说:

“异哉,堂堂朱夫子,反以章句绳亮,粗豪目亮,悲夫!士唯患不粗豪耳,有粗有豪,而后真精细出矣;不然,皆假矣。”(藏书名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