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吕坤的元气守“恒”学说及其进步思想

吕坤字叔简,号新吾,河南宁陵人,生于明世宗嘉靖十五年(公元一五三六 年),卒于神宗万历四十六年(公元一六一八年)。他的先祖黑厮是参加元末起义的种菜农民,因向明军报警立功,朱元璋令复其家,但手诏上误写其姓为李,所以吕坤一作李姓。

神宗时,吕坤任至刑部侍邮。这时,他已察觉到社会内部所蕴藏的危机。在致孙鑛的信件中,他曾形容当时“民心如实炮,捻一点而烈焰震天;国势如溃瓜,手一动而流液满地矣”(去伪斋集卷五答孙月峰)。万历二十五年, 吕坤上疏陈天下安危,着重抨击明朝政府所设大工采木等费催科苛重,已使人民“冻骨无兼衣,饥肠不再食,垣舍弗蔽,苫蒿未完,流移日众,弃地猥多,留者输去者之粮,生者承死者之役”(明史卷二二六本传),势必起义反抗,“悉为寇仇”。疏人不报,又遭张位等诬劾,吕坤于是称疾去职。

吕坤的著作主要是在致仕后的廿年中完成的,现存有去伪斋集、呻吟语、阴符经注、四礼疑、四礼翼、实政录、小儿语、无如、闺范、交泰韵等多种。其中小儿语、闺范和呻吟语的一部分,是用通俗的语言宣扬封建道德,在封建时代曾得到比较广泛的流传,但这是吕坤本人所受阶极和时代的限制的表现,是他的思想中的糟粕。吕坤的思想有其光辉的进步的一面,是久被屋没了的,值得加以挖掘,并应予从公正的评价。

(一)吕坤对自学的批判

首先应该指出吕坤在学术上的战斗性和独创性。汪永瑞吕沙随先生祠记说:

“吕先生之学以自得为宗,不切切训诂,而于古六艺之旨博综贯串,驰骋上下,皆有以穷其旨趣而通其大意,至于天地鬼神阴阳之变,山川风土之宜、兵谋权术、浮图老子之所记载,靡不决择而取衷焉,盖合内外之道也。”

(去伪斋集附录)由此可知,吕坤不但不株守道学门户,而且博综百家,加以贯通融会。这种学风,显然已经超出了道学的狭隘天地。不仅如此,吕坤更率直宣布他不属于道学,他在呻吟语中写道:

“人问:君是道学否? 曰:我不是道学。

是仙学否?

曰:我不是仙学。是释学否?

曰:我不是释学。

是老、庄、申、韩学否?

曰:我不是老、庄、申、韩学。毕竟是谁家门户?

曰:我只是我。”(卷一谈道)在阴符经注中,吕坤也表示了同样的态度,他宣称:

“自有阴符以来,住者不啻百家,要之不出三见,曰儒曰道曰禅,倚于

一则三见皆边也。⋯⋯余注此经,无所倚著,不儒不道不禅,亦儒亦道亦禅。”

(注阴符经题辞)

在吕坤看来,三教都不过是各有所倚的“边见”(按“边见”那偏见。道教北宗的刘处玄在至真语录中解释说:“边者不通其理也,见于有而不通其无也,见其无而不通其有也,谓之边见。不著于边见,则通其理也。”), 而他自己则以“一中”名学,凭着他所尊视的理性,超越于三教之上。他曾强调说:“此心果有不可昧之真知、不可强之定见,虽断舌可也,决不可从人然诺。”(呻吟语卷一存心)在当时道学的迷雾充塞学术界的情况下,吕坤这样敢于坚持真知定见的精神,是具有突决藩篱的作用和进步意义的。

对于方巾阔袖的道学先生,吕坤痛斥之为“伪”和“腐”。“伪”是指他们的言行不一,“腐”是指他们的空谈无用。吕坤自称为“去伪斋”,即意味着砭除这种伪腐的风气。

和南宋永嘉永康学派相似,吕坤认为只有确能建立事功的才是真学问。他认为“冥目端坐,见性明心”是“释氏之寂”,而“只说‘无声无臭’” 则是“俗儒之幻”(去伪斋集卷七日用说),对国对民,二者均无任何裨益。他更进一步指出,不仅当世的道学家只会清谈,就是古来的名儒硕学,也经不住实际的考验:

“儒者惟有建业立功是难事。自古儒者成名,多是讲学著述人,未尝尽试所言;恐试后,纵不邪气,其实成个事功,不狼狈以败者,定不多人。”

(呻吟语卷四品藻)

因此,他把“开口便讲学派,便说本体”的道学玄谈,斥为“癡人说梦”

(同上卷一谈道)。

吕坤深深厌恶学人堕入空谈天道性命的漩涡,呻吟语中载有下列一段有趣的问答:

“一门人向予数回穷问‘无极’‘太极’及‘理’‘气’同异、性命精粗、性善是否。予曰:此等语,予亦能剿先儒之成说及一己之谬见,以相发明,然非汝今日之急务。假若了悟性命、洞达天人,也只于性理书上添了‘某氏曰’一段言语,讲学衙门中多了一宗卷案。后世穷理之人信彼驳此,服此辟彼,百世后汗牛充栋,都是这桩说话,不知于国家之存亡、万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见(现)在得济否?”(同上卷一谈道)

把道学描绘为“讲学衙门”中无用的卷案,真是穷形极相的讽刺。

吕坤特别指出,宋儒的道学是极端烦琐的,“议论如茧丝牛毛,绳墨如躧橇缘榷”(去伪斋卷卷四答大宗伯孙月峰),因而他警戒学者说:

“汉儒杂道,宋儒隘道。宋儒自有宋儒局面。学者若入道,且休著宋儒横其胸中。”(呻吟语卷四品藻)吕坤也指出,道学的主要来源是禅学,他说:

“晋唐而后,借吾道以酝酿瞿昙;至于今日,又尊西方圣人而卑孔孟。即明道、阳明,皆自禅悟入,艳南(慧)能而鄙北(神)秀。”(去伪斋集卷四答礼部康庄衢)

因此,吕坤虽然也谈“道脉”,但这完全不同于宋明道学的宗传,如他自己所说:“求道学真传,且高阁百氏诸儒,先看孔、孟从前胸次。”(呻吟语卷一存心)所谓孔、孟以前的“道学真传”,显然不过是他为自己的学术所虚设的一种凭借而已。

按照吕坤的说法,不仅有“异端之异端”,而且有“吾儒之异端”,后

者害人之烈不下于前者: “人皆知异端之害道,而不知儒者之言亦害道也。见理不明,似是而非,

或骋浮词以乱真,或执偏见以夺正,或狃目前而昧万世之常经,或狗小道而溃天下之大防,而其闻望又足以行其学术,为天下后世人心害,良亦不细。是故有异端之异端,有吾儒之异端。”(同上谈道)

此处所批判的“吾儒之异端”无疑即指道学,而所谓“其闻望又足以行其学术”者,则主要是影射那已成为道学偶象的朱嘉,这一点还有必要进一步加以说明。

吕坤是朱熹的批判者,他除在理论上与朱熹对立(见下)以外,还曾专著两部书来批判朱熹。第一部书是对家礼的批判,刊本题为四礼疑,但据墓志铭及汪永瑞所撰祠纪,原名实为家礼疑。在此书序中,吕坤说:

“是礼也者,枝叶忠信,而后世之礼则忠信之贼也。⋯⋯礼之做人情者, 吾不放不尊之,以为世道卫;礼之亡忠信者,吾不敢不辨之,以为世道防。⋯⋯ 不揣愚昧,尝就朱元晦家礼所辑录者,作四(家)礼疑。”(去伪斋集卷三) 这段话中包括了一个明显的三段论式:

(一)后世之礼是忠信之贼。

(二)对礼之亡忠信者,吕坤不得不辨。

(三)吕坤所辨为朱熹家礼。

把这一论式倒转过来,毫无疑问,朱熹的家礼正是忠信之贼。正因为这一批判过于露骨,所以现存的、为吕坤之子知畏、知思所校刊的四礼疑,不但换了书名,而且剜改了序文,隐去了朱熹的名字,又加入“伏读大明会典及孝慈录,见大圣人之制作度越千古,至分别品 官庶人,彰明较著,臣子钦承,又何容喙?”云云一大段颂谀文字,以表白不敢触犯封建等般制度。我们怀疑现存本的内容一定也遭到了粗暴的删改。然而到了清道光朝议以吕坤从祀孔庙时,四礼疑仍被指责为“疏于考典,轻于议古”。

第二部书题为纲目是正,即对资治通鉴纲目的批判。这部书的命运更为乖舛,吕坤自述他的著作和封建统治思想的矛盾,有这样的话:

“〔纲目〕自文公以一序冠篇,遂使后人奉若蓍蔡,噤不敢出一语。余小子沈酣此书及宋元纲目,四十余年矣,每参验于春秋,无论凡例取义,未尽合圣经,即纲目所书,未必尽各凡例。⋯⋯厘之共七百七十六则,脱稿矣, 不敢以传。何者?自有纲目以来,纲目如春秋重矣,世儒不研文义之实,而震于不敢非议之名,又附于信而好古之君子。坤也独倡此语,即有万喙以张吾军,有一人者出,加以诋訿先贤、变乱成法之罪,则万喙短气,况以孤陋之独识,有倡无和,而置百年朽骨于不正,——人之吻,何所苦而堕此口业, 受千百人弹射乎?⋯⋯余既焚余稿,而记其大都如此,若风俟千古契心之人, 知契心者足重其言否也?而况能为吾重邪?呜呼!”(同上纲目是正序)

由此便可看出,吕坤所切齿的那种富有闻望而为天下后世人心之害的儒者,正是朱熹这样的人物。由于朱熹之流的学术与封建统治阶级的利益密切结合,就形成不可侵犯的垄断势力。在自撰墓志铭中,吕坤写道:

“今已矣,欲有所言,竟成结舌;欲有所为,竟成赍志,卷独知之契于一腔,付独见之言于一炬。”

吕坤死后,其后人补墓志铭说,吕坤的著作除已刊行者外,“馀悉焚之”。应该指出,吕坤在理论斗争上是勇敢的,但他的弱点是始终只进行个人的搏斗,他既不能象泰州学派那样接近市民群众,也没有如东林党那样参加组织

同志的团体。因此,到了老年,如上引自撰墓志铭所反映的,他看不到天明的希望,这种孤立的寂寞就迫使他走向自焚书稿的悲剧。李贽曾题所著书为焚书,而吕坤却真的由畏忌而自焚其书,这是他们不同的地方。

对明代的学术,吕坤对王守仁一派反对最烈。吕坤曾因见邹元标浓于禅味,“恐其叛道,作书戒之”,又批评另一个王守仁的门徒说:

“周伯时刻意讲学,尚是傍人脚跟走,无一付自家天趣,替宋儒添卷案。弟与谈论,每多乖驳,大都谈本体,宗上乘,不能接引后学。近日多是此等流派,不川姚江(王守仁)黄安(耿定向)口吻耳。”(去伪斋集卷四答大宗伯孙月峰)

同时,他对泰州学派则加以肯定。他曾为杨启昧的文集作序,称赞杨启昧之学为“实学”或“有用之学”,“非伪腐之儒假玄谈以自标其门户者也”; 又赞同杨启昧“分人以财,救人以善”的主张(见同上杨晋庵文集序)。按杨启昧之学得于杨起元,杨起元则是罗汝芳的弟子,是泰州学派的嫡传,而吕坤所批判的耿定向(天台)也正为李贽所深恶痛绝,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吕坤的思想的进步倾向。

(二)吕坤的唯物定义世界观

吕坤既反对道学的神秘主义的教理,也同时建立起自己的哲学体系。吕坤的哲学的核心是唯物主义的“气”一元论。在这一方面,他提出了下列四个有价值的命题:

(一)“天地万物只是一气聚散,更无别个。”(呻吟语卷四天地)

(二)“形生于气。气化没有底,天地定然没有;天地没有底,万物定然没有。”(同上)

(三)“气者形之精华,形者气之渣滓,故形中有气,无气则 形不生, 气中无形,有形则气不载;故有无形之气,无无气之形。”(同上卷一谈道)

(四)“气无终尽之时,形无不毁之理。”(同上性命)

吕坤说“天地万物都是一气聚散”,表明了世界的根源是物质一元的实体。他在诗中说:

“造物无尽藏,物料只如此,一气更聚散,万有为终始。”(去伪斋集卷十造物)

虽然天地万物具有无限差异的形态,但构成万物的“物料”则只是一气。吕坤认为一切具体的物体都是气的“凝附”即聚的状态,他称之为“形”, 所以说“形生于气”。处于散的状态的“气”虽然不是“形”,但凡是形都出于“气”,故吕坤又税:“形须臾不可无气,气无形则万古依然在宇宙间也。”(呻吟语卷四天地)

因此,“气”相当于物质存在这一范畴,是万古永存的。“形”只是气的一种形态,它是可以毁灭的,而且是必然毁灭的,但“形”的毁灭并不意味着“气”的毁灭,而只是“气”向另一种形态的过渡,这样,吕坤也洞察到了物质不灭的原理。他说:

“乾坤是毁底,故开辟后必有混沌;所以主宰乾坤是不毁底,故混沌还成开辟。主宰者何?元气是已。元气亘万亿岁年,格不磨灭,是形化、气化之祖也。”(同上)

天地(乾坤)也是形,所以它也必然走向毁灭,但由于气的永存,在旧

的天地毁灭之后,还会变化出新的天地。产生这种变化的原因,并不是有什么鬼神上帝,而是气即物质本身所具有的本性,所以说“元气”是“主宰者”。

气是不休止地运动发展的,吕坤说: “气化无一息之停,不属进,就属退;动植之物,其气机亦无一息之停,

不属生,就属死。再无不进不退而止之理。”(呻吟语卷四天地) “气”的运动发展,吕坤称之为“一气流行”。他特别指出“气”的流

行毫不停止的规律,即不断运动的规律,因此他提出一个光辉的命题,即物质常存是绝对的,或如他说的是守“恒”的。他说:

“自有天地之前,以至无天地之后,一气流行,瞬息不续而乾坤毁矣。草木自萌蘖之后,以至摧萎之前,一气流行,瞬息不续而荣枯决矣。飞潜蠢动之物,自胚胎之后,以至死亡之前,一气流行,瞬息不续而生机绝矣。是天地万物所赖以常存者‘恒’(绝对守恒)故耳。”(去伪斋集卷六明恒)

衣这里,吕坤已指出,物质运动发展的规律乃是物质本身所自然具有的, 气的守恒流行的规律和天地方物的守恒的规律是统一的。

既然构成宇宙的物质是不灭的、守恒的,昌坤便反对一切为造物主开启大门的神秘主义命题,而坚决主张混沌一气是世界根源,他说:

“真气无归,真形无藏,万古不可磨灭,灭了更无开辟之时。所谓混沌者,真气与真形不分也,形气混而生天地,形气分而生万物。”(呻吟语卷四天地)

吕坤所谓“混沌”是“真气与真形不分”的物质实体,所以它仍是有。而不是无。从这一点出发。他驳斥了周敦颐和朱熹的“无极而太极”之说。吕坤认为:元气是造化之根,元气“在理为太极”(去伪斋集卷十逝者吟), 所谓“太极”、所谓“一”,均指元气,而其上不存衣着“无极”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他说:

“儒道始于‘一’,故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故诸家驳无极之说。若二氏之学,则一上还有三层,曰无,曰无无,曰无无亦无。”(同上卷四与总河刘晋川论道脉图)

吕坤反对把道和器分割开来,也反对把理和气分割开来。他说: “形上形下之说乃仲尼强名,舍器则道为杳冥,舍道则器皆糟粕。道无

形,以万有为形。”(同上)

朱熹认为在具体的事物之外或之上,独立地存在着一个玄妙的世界,即所谓“道”或“理”的实体。吕坤反对说:

“道器非两物,理气非两科。成象成形者器,所以然者道;生物成物者气,所以然者理。道与理,视之无迹,扪之无物,必分道器、理气为两项, 殊为未精。”(呻吟语卷一谈道)

他同时指出:

“宇宙内主张万物底只是一块气,气即是理,理者气之自然者也。”(同上)上引文中以“一块气”的提法来说明物质范畴,是杰出的洞察。这里已经否定了独立的作为万物本源的“道”或“理”,而指出“道”或“理”只是物质内部的所以然或规律,也即气所固有的性质,而不是如朱熹所说的驾驭物质的骑手。吕坤这样的唯物主义的理论给予正宗的朱熹理学以有力的打击。

吕坤所说的“天”,大部分是指自然存在的实体,例如他说: “天,积气所成,自吾身之上皆天也。日月星辰,去地八万四千里,圃

于积气中,无织隔微障,彻地光明者,天气清甚,无分毫渣滓耳,故曰太清。”

(同上卷四天地)

此处的天即独立于人之外的天空,气即是空气。在另一些地方,吕坤把天和规律性联在一道,以“天”称那些人力所不能改变的或还不能控制的因素,例如他说:

(一)“以理言之,则当然者谓之天”。

(二)“以命言之,则自然者谓之天”。

(三)“以数言之,则偶然者谓之天”(同上)。

这里涉及的问题是自然、必然和偶然的规定。把“命”拿必然(或自然) 来解释,把“数”拿偶然来解释,也和道学家们所讲的命运以及气运之说是对立的。总之,“天”并没有意志性或国的性的含义。

吕坤反对有神论和目的论,他强调物理规律的真实性,提出“造化听命于自然”的命题,他曾论道:

“以恒常定气数,以知识定窈冥,皆造化之所笑者也,造化也定不得。造化尚听命于自然,而况为造化所造化者乎?”(同上卷六物理)

因此,一切世俗迷信的祭祀祈禳不过是庸人自扰,因为事物的发展是“自然”的,如吕坤所说:

“天地全不主张,任阴阳;阴阳全不摆布,任自然。世之人趋避祈禳, 徒自苦耳。其夺自然者,帷至诚。”(同上卷四天地)

吕坤主张人的力量能夺自然,已经透露出人能掌握造化而占有自然的戡天的命题,但可惜关于这一点吕坤没有作进一步的论述。

同时,应该指出,吕坤不是自然科学家,他虽然曾对自然现象作过一些观察,例如他因见日全蚀时出现星光,而推论星是发光体(见呻吟语卷四天地),但吕坤并没有充分掌握明代已相当发展的自然科学知识,以之充实自己的哲学体系,在这一点上他较之王廷相就逊色了。这也决定了吕坤在辩证法思想方面没有多大进展。例如吕坤也曾说明一气分立为阴阳“两物”(去伪斋集卷十答根阴根阳),并以阴阳的对立来解释自然现象的变化:

“风惟知其吹拂而已,雨惟知其淋漓而已,霜雪惟知其严凝而已,水惟知其流行而已,火惟知其燔灼而已,不足则屏息而各藏其用,有馀则猖狂而各恣其性,卒然而感,则强者胜,若两罩交战,相下而后己。⋯⋯谁为之? 日阴阳为之;阴阳谁为之?曰自然为之。”(呻吟语卷四天地)

从理论的高度来看,这显然没有超过正蒙的水平。在五行之中,吕坤特别强调了火的地位,他说:

“气用形,形尽而气不尽;火用薪,薪尽而火不尽。⋯⋯五行惟人为气, 其四者则形也。”(同上卷一谈道)

“声无形色,寄之于器:火无体质,寄之于薪;色无著落,寄之草木, 故五行惟火无体而用不穷。”(同上性命,又重见卷六物理)

火是气,其他四行是形,这就是说火是更为根本的。吕坤并没有把这一论点发展为类似方以智的火的一元论,但这一论点可以视为方以智哲学的前行形态(方以智在著作中会徵引吕坤)。根据上述唯物主义的与无神论的观点,吕坤不但对世俗的虚妄迷信作了批判,而且提出了必然性与偶然性的问题,他说:

“阴阳徵应,自汉儒穿凿附会,以为某灾祥应某政事,最迂。大抵和气致祥、戾气致妖,与作善降祥、作恶降殃,道理原是如此,如圣人只说人事,

只尽道理,应不应、在我不在我都不管。若求一一徵应,如鼓答桴,尧、舜其犹病矣。大段气数,有一定的,有偶然的,天地不能违,天地亦顺之而已。⋯⋯ 大抵阴阳之气一偏必极,势极必反。阴阳乖戾而分,故孤阳亢而不下阴,则旱无其极;阳极必生阴,故久而雨。阴阳和合而留,故淫;阴升而不舍阳, 则雨无其极;阴极必生阳,故久而晴。⋯⋯天道物理人情自然如此,是一定的。星殒、地震、山崩、雨血、火见、河清,此是偶然底吉凶先见,故非常理。乃若至德回天,灾祥立应,桑桴枯,彗星退,冤狱释而骤雨(按指孝妇冤故事,只汉书于定国传),忠心白而反风(按指书金滕),亦间有之,但曰必然事,吾不能确确然信也”(同上卷四天地)

吕坤这段话主要包括了三个观点:第一,是不信灾祥,重视人道; 第二, 是把灾异归结于自然的原因,第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把人们能够把握的“一定的”或必然的规律和人们所不能知道的某些偶然的现象区别开来,而反对以“偶然”来代替“必然”。这从命题形式和内容上讲来,已经发展了左傅、国语所载春秋时代的唯物主义思想(参看本书第一卷第五章第三节)。正因为这样,吕坤对如术数、命相、阳宅、葬法等都有否定的评论。关于葬礼, 他主张族葬,建立宁陵吕氏儒葬图碑,号为“井田葬法”,他告诫子孙说:

“余既作井田葬法,以贻来世,恐来世不能守也,乃谢阴阳家流,无入吾兆;又为俚语,以寤子孙,曰:呜呼!天生蒸民,各有分定。造化之权在人,天将安用?我闻为恶降殃,作善获福,奈何舍我本身,求之枯骨?”(去伪斋集卷八茔训)

而据墓志铭,他死时“遗命:衣衾仅周身,不重袭,枕附以经史,不敛含。一毫金珠,不以入棺;一寸缣帛,不以送葬。⋯⋯风水阴阳、僧道家言, 一切勿用。”在这一方面,吕坤和明清之际的陈确(乾初)又是非常相似的。

从上面所论述的看来,我们尚论中国中世纪唯物主义的传统,不能不以吕坤为其中的一个链环。

(三)吕坤在认识论上的动摇及其“二天”说

如上所述,吕坤的世界观是唯物主义的,但在认识论和人性论方面,他的恩想就表现了一定的局限性。他提出了一些进步的命题,但在若干方面又不能彻底脱离道学传统的束缚。

在认识论上,吕坤认为天地万物都是可知的,他说: “天地不可知也,而吾知天地之所生;观其所生,而天地之性情形态俱

见之矣。”(呻吟语卷四天地)

这里指出人们通过对具体事物的认识,可以达到对宇宙的总的认识,而不是像道学家所说的,有一种圣人,先验地洞知一切宇宙的秘密。吕坤据人类认识的出发点是基于客观世界的物理,批评了道学的“生知”说:

“夫理可心悟而事难心悟,理可一贯而事难一贯。宋儒有言孔子生而知之者,言亦由学而至,所以勉进后人也。弟窃笑之。夫气质清明则义理昭著, 道与身一则由仁义行,所谓性焉安焉,圣人诚若是矣;乃若生不见泰山而能图泰山景象,生不见坟典而能诵坟典故实,圣人能之乎?夫古今事变名物、宇宙人情物理、童而习之,白首不能尽,⋯⋯若欲周知,岂得不学?”(去伪斋集卷四别尔瞻书)

吕坤心目中的圣人,只是在才质道德上有些优越、而不是超越凡人的神

人。因此,他认为孔子她必须学,必须一方面“涉历世务”,一方面“理会前言”(继承前人的成果),否则便不能成为圣人。在这里,吕坤实际上是把客观事物作为认识的出发点,从而杜绝了各种“悬解”、“顿悟”的神秘道路。

吕坤曾说:“余讲学只主六字,曰:天地万物一体。”(呻吟语卷二问学)他解释说,“天地万物一体”即孔门之“仁”。吕坤所谓“天地万物一体”包含了这样的意义,即学者应以天下为已任。他在致顾宪成的信中说:

“古之圣贤会天地万物为一身,不曾谢却天地万物,摘出此身,作自家, 另行修治。而今学者起念便觉天地万物不亲不放,与我无干;不痛不痒,与我罔党。及共聚会讲求,不过理会古人多年卷宗,拈起磨勘,深文细索,无了无休。此人即置之庙堂,只可作一迂腐之儒,坐镇雅俗,了得自家耳。吾辈此身原是天下之身,要认得天下国家、昆虫草木都是吾身,饥寒疾病都是痛煞煞痌■乃身,除此饥寒疾病都是紧切切解使去已。⋯⋯而今学问正要扩一体之义,大无我之公,将天地万物收之肚中,将四肢百体公诸天下,消尽自私自利之心,浓敦公己公人之念,这是真实有用之学。”(去伪斋集卷五答顾泾阳)

从这一方面来说,吕坤的“一体之义”是有进步性的。这种“大无我之公”的主张和泰州学派王艮的学说很相吻合,同时吕坤对讲学的主张和东林党人也是一致的,所以他在同一信件中称颂“东林会约是今日第一紧要事”。吕坤可说是东林的一个支持者。

不过吕坤有时过分夸大了修饬己心的作用,以致在认识论上走入迷途, 例如:

“举世都是‘我心’,去了这‘我心’,通是四通八达,六合内无一些界限。”(呻吟语卷一存心)

“君子洗得此心净,则两间不见一尘;充得此心尽,则两间不见一碍。”

(同上)特别是在讨论“格物”的四封信中,吕坤释“格”为知止,释“物” 为至善,提出“物有四格”:

“有一事之格,有全体之格,有倏忽之格,有渐积之格。千载首阳千载节,那知孤竹与西周,一事之格也。山河大地浑无物,今古乾坤总一腔,全体之格也。所天不解寻常重,蓦地干戈那顾身,倏忽之格也。坚冰曾作琉璃塔,不道春深一片无,积渐之格也。”(去伪斋集卷四论格物第四书)

甚至说:“格物以后,举此心以加诸彼,措之天下裕如,所谓‘风恬浪静浑无事,万里江河自在行’是也”(同上),这就明显地动摇到唯心主义方面去了。

在人性论方面,吕坤没有彻底推翻朱熹的学说,而是在朱熹学说的形式下作了若干修正和改造。他曾批评孟子说:“辟三品之说丽道性善,是矣, 他日曰忍性,又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欲为性,何以服诸家也?”(去伪斋集卷七襄垣策问)可见他是不同意“性三品”说的。

吕坤认为专言性善也是错误的,他说:“宋儒有功于孟子,只是补出个气质之性来,省多少口吻”(呻吟语卷一性命),善与恶均是人的本性:

“义理之性有善无恶,气质之性有善有恶,气质亦天命子人而与生俱生者,不谓之性可乎?”(同上)

朱熹认为“天地之性”是绝对的“理”的实现,而“气质”则有清浊纯驳之分,吕坤批评这一说法为“支离”,他说:

“其实天地只有一个气,理在气之中,赋于万物,方以‘性’言。⋯⋯ 设使没有气质,只是一个德性,人人都是生知圣人,千古圣贤千言万语、教他刑名都是多了底,何所苦而如此乎?”(同上)

因此,他强调说:“不合于天下万世公共之人心,非道也”(去伪斋集卷六明庸),“道心、人心本同一贯,离人心何以见道?无人心何以为道?”

(同上虞书十六字解)在这一点上,他仍然是坚守在唯物主义的方面的。 在吕坤的哲学体系中,气与理不能分离,所以他认为就人而言,义理之

性与气质之怪不能分离。然而真理只要错走很小的一步,便成了错误,吕坤没有理由地把“天”本身也分为两种:

“天自有两种天,有理道之天,有气数之天,故赋之于人,有义理之性, 有气质之性。二天皆出于太极。”(呻吟语卷一谈道)

这样就向错误方面滑下去了。他甚至模仿所谓“虞廷十六字”说:“气天惟危,道天惟微,惟燮惟赞,圣人是持。”

吕坤这种“二天”的理论,由于不知不党之间赋予天从善恶的道德性质, 又设立了至善的“道天”或“理道之天”,这就和他的气的一元论世界观形成矛盾。但吕坤在说天一文中,以宏肆的文笔描写所谓“气天”说:

“讹言谗说,排阖从横,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朝无国是,野无公言, 以乱天下,此巧伪之天。

春秋、战国,逮于秦、项,三百馀年,国无净土,岁无宁时,原野厌人骨血,麦菽化为荆榛,此杀戮之天。

武 当阳,秽德弥宇,易庙屠宗,污宫乱朝,郊则天格,庙则神享,此淫浊之天。

疠疫时行,妖孽为祟,旱以七岁,水以九年,或门无噍类,或里无人烟, 此虐厉之天。

君子小人,祸则同祸,福则同福,玉石不分,薰莸杂处,此混沌之天。小人得志,安福尊荣,君子潜身,危亡困辱,此倒置之天。

当是时也,气运当权,化劫为政,仁覆闵下之旻天,曰明曰旦之昊天, 好生恶杀、福善祸淫之帝天,剖心呕血,抢地哀号,若无闻也,若无见也, 所谓‘气天惟危,道天惟微’时也”(去伪斋集卷六)

这里吕坤对天的诅咒,更蔼于变雅的板荡,他的两种“天”的对立,反映出当时社会的矛盾正在成为一般的危机。吕坤无情地剥下了天的庄严的紫袍,从这一角度来看,“二天”说仍可视为吕坤进步思想的构成部分,然而它毕竟在理能上是基于偷理观点的一种颠倒(意识,而且陷于神秘主义。

吕坤逝世前,病中作反輓歌七章自饯,其中说: “生小弄文墨,不识耒与耜,谓此耒耜人,赖我文墨士;国家富贵之,

托以保赤子。⋯⋯尽地几物力,弥宇繁生齿,均之犹不足,专也孰堪此?⋯⋯ 不生富贵人,贫贱安得死?禄食已自丰,列鼎施金紫,况复恣陵夺,虓虎而封豕。我亦轩冕徒,久没民膏脂。⋯⋯”对农民的同情,是与他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有密切联系的。吕坤的政治经济著作很多,但有散佚,还有待我们搜集和进一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