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李贽的人道主义的平等观和个性说

上面我们研究过的李贽的不平凡的生平、战斗性格及其思想和实践的社

会根源,是论述他的全部思想面貌的第一步,为我们在下面探讨他的思想特点和理论根源提供了顺利的条件。

思想家各有自己的研究问题的路数和著作的风格。要掌握李贽的理论实质,自然必须占有他的全部著作,但更重要的在于审查、分析他的这些著作, 并进而依据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领会其中的精神。

李贽的杰出的哲学思想,不是表现在那些表面上酷似形而上学的著作里,如他讲解佛学的若干文章,反而是藏在他提倡的社会思想的著作里。我们看到他的社会平等说、个性自由说、个性解放说和他的文学评论,很容易理解他的进步性,我们看到他的历史人物评价的著作,也很容易理解他的破除迷信的独到的见解。但不透过这些思想来领会他的哲学思想,就容易遗落了重点或中心。这里,首先应该指出,他的世界观和认识论的积极因素,就隐藏在这些论断中,这即他所讲的“自然之理”、“人伦物理”、“天道”、自然“物情之势”以及“是非标准”论等等。

在他的理论体系的积极方面是批判历史现实和社会现实的战斗精神。消极方面是受禅学的影响。这在后面我们将加以论列。但是李贽对于王守仁学派的人人皆具良知、满街都是圣人的说教,却使之颠倒了。人人皆可做圣人的命题原是古代的传统,在王守仁那里,这命题在于缝补社会矛盾,使神学在俗世具有同一或统一的功用;而在李贽反封建的思想里这命题却扩大了社会的矛盾,用“恶德即善德”的推理方法,攻击着僧侣主义的说教。

李贽的思想,在道德论的范围内,充满了平等、自由和尊重个性的精神。他认为人类天然平等,认为人的个性各个不同,认为人人都有自私的欲望, 认为趋利避害,人人皆同,认为吃饭穿衣就是人伦物理,认为享乐和正确理解个人利益是合理的。李贽认为这些就是整个道德的基础。李贽思想里的这些基本论点,具有反对封建等级、反对封建特权的战斗意义。

李贽首先阐述了关于人类平等的观点,这种思想,是王艮、何心隐思想的进一步发掘。李贽认为“天下无一人不生知”,在生知这一点上,每一个人都是相同的。生知这个范畴,原本于中庸。中庸说:“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因而知之,及某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中庸的这种论点,有利于道学家用之为封建等级制辩护。朱熹就曾根据中庸的这种论点,说明人的“气禀有不同”。李贽的生知说,指出“天下无一人不生知”,与中庸的论点显然不同。类似这样的平等观,在李贽的著作里是不少的。他说:

“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亦无一刻不生知者。⋯⋯虽牛马驴驼等,当其深愁痛苦之时,无不可告以生知、语以佛乘也。⋯⋯且既自谓不能成佛矣,亦可自谓此生不能成人乎?吾不知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间也?既无以自立,则无以自安。无以自安,则在家无以安家,在乡无以安乡,在朝廷无以安朝廷。吾又不知何以度日、何以面于人也?吾恐纵谦让,决不肯自谓我不成人也审矣。既成人矣,又何佛不成,而更待他日乎?天下宁有人外之佛、佛外之人乎?”(焚书卷一答周西岩书)

这是说人人生知,人人是佛,人即佛,佛即人。这是说从道德来看,天下的人都是平等的。

“人之德性,本是至尊无对,所谓‘独’也,所谓‘中’也,所谓‘大本’也,所谓‘至德’也。⋯⋯德性本至广也,本至大也,所谓‘天下莫能载’是也;而又至精焉,至微焉。⋯⋯中则无东西南北之可拟,无方所定位

之可住,是故不得已焉,强而名之曰中。⋯⋯德性之来,莫知其始,是吾心之故物也,是由今而推之于始者,然也。更由今而引之以至于后,则日新而无微,今日新也,明日新也,后日又新也。同是此心之故物,而新新不已, 所谓日月虽旧而千古常新者是矣。⋯⋯故圣人之意若曰:尔勿以尊德性之人为异人也,彼其所为亦不过众人之所能为而已。人但率性而为,勿以过高视圣人之为可也。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李氏文集一八明灯道古录卷上)

这里在满篇至德要道的陈旧的神秘的语言之中,主要指出人人在天性自然方面同具此德性;尊德性也就是为众人之所能为;率性而为,就是圣人之为,没有什么过高了不起之处;因此,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把至尊无对的德性的宝座,垫在常人的足下,因而就填平了尧、舜与途人之间、圣人与凡人之间的鸿沟。这就可以看出,李贽所卫护的人们德性的平等是和封建等级的不平等相对立的,具有对封建等级制批判的意义。

“人人各具有是大圆镜智,所谓我之明德是也。是明德也,上与天同, 下与地同,中与千圣万贤同,彼无加而我无损者也”(续焚书卷一与马历山书)。

这大圆镜智,就是明德,就是德性,就是生知。大圆镜智、明德、德性、生知这些范畴,在意义和内容上,是完全相同的。这里,李贽不但公开地把佛教的范畴与儒家经典的范畴在同一意义、相等地位上应用了,而且把这些神圣的道德律描写得十分平等而无品级的差别。李贽又说:

“世人但知百姓与夫妇(按:指愚夫愚妇)之不肖不能,而岂知圣人之亦不能也哉?⋯⋯自我言之,圣人所能者,夫妇之不肖可以与能,勿下视(按: 即看低)世间之夫妇为也。⋯⋯夫妇所不能者,则虽圣人亦必不能,勿高视一切圣人为也。”(李氏文集卷一九明灯道古录卷下)

圣人之所能,愚夫愚妇亦能;愚夫愚妇之不能者,圣人亦必不能。对愚夫愚妇,不能下视,对圣人不能高视。这是从能为上看,圣人与愚夫愚妇是平等的。如果对圣人与愚夫愚妇,在看法上有所轩轾,下视愚夫愚妇,高视圣人,就不合平等的精神。所以后面接着又说:“彼天下之均,爵禄之辞, 白刃之蹈,皆极其力之所可能,鸢鱼类耳,夫妇等耳,曷足怪哉,是又安足道邪?庄生谓‘尘滓粃糠,陶铸尧、舜”,岂荒唐语耶?正与先正‘尧、舜事业,一点浮云过目’相合。”(同上。按天下之均,爵禄之辞,白刃之蹈, 见中庸,原文是,“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 一方面,愚夫愚妇,极其力之所能,也能蹈白刃而不返。另一方面,“尧、舜事业”,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正如“一点浮云过目”,所谓“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者是。愚夫愚妇的能为如吃饭穿衣,与圣人的能为如揖让征诛,在道德价值上衡量,也是无分高下的。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这外表上似乎带着相对主义的色彩,而实质则是平等观念,对封建主义的治人与治于人的等级观念的批判。这种圣人之所能为与愚夫愚妇之所能为相等的观点,是从人人生知的基本观点引申出来的。由于德性上的平等才引出能为上的平等。他说:

“言而曰‘近’,则一时之民心,即千万世之人心,而古今同一心也。中而曰民,则一民之中,即千万民之中,而天下同一中也。大舜无中,而以百姓之中为中;大舜无善,而以百姓之迩言为善。则大舜无智,而唯合天下通古今以成其智。”(李氏文集卷一九明灯道古录卷下)

从时间上说,古今同此人心:从范围上说,天下人人同此一中。千古人心,也即天下人人之中。圣人之中、圣人之善、圣人之智,就是以天下古今百姓之中为中、百姓之善为善、百姓之智为智。而天下之人心,就是匹夫匹妇之人心。从个人的人心,从个人的中,可以窥见天下古今的人心、天下古今人人的中。这是对个人、对一个普通人、对愚夫愚妇的空前尊重。这里所说的中、人心,就是上文所说的生知、德性、明德、大圆镜智,意义内容, 并无不同。这里,外表上似承袭陆象山的说教,但是陆象山指的是古今四海高不可攀的圣人标准,而李贽则以愚夫愚妇作为圣人。宋、明道学,是要凡人上同于圣人,而泰州学派则主张凡人就是圣人,前者是统治阶级的标准, 后者是愚夫愚妇的标准。

李贽还从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同等出发,来抽出“致一之理”。他在老子解中说:

“侯王不知致一之道与庶人同等,故不免以贵自高。高者必蹶下其基也, 贵者必蹶贱其本也,何也?致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 在侯王可言贱,特未之知耳。⋯⋯人见其有贵有贱,有高有下,而不知其致之一也,曷尝有所谓高下贵贱者哉?彼贵而不能贱,贱而不能贵,据吾所见, 而不能致之一也,则亦■■落落,如玉如石而已矣”(李氏丛书丑老子解下篇)。

李贽从“天下无一人不生知”出发,指出道学家所谓道,也都是人人具有的。

“道之在人,犹水之在地也。人之求道,犹之掘地而求水也。然则,人无不载道,水无不在地也,审矣。”(藏书卷三二德业儒臣前论)

“道本不远于人。而远人以为道者,是故不可以语道。

(按:中庸原文,“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可知人即道也,道即人也。人外无道,而道外亦无人。”(李氏文集卷一九明灯道古录卷下)

“道不离人,人不离道。”(同上)

李贽的“人无不载道”的命题,包含有两层意思:第一是“道不离人, 人不离道”,道与人不可分离。第二是“人即道,道即人”,“人外无道, 道外无人”,人本身就是道。这样,就把道从天上拉回来到人间,道不再是道学家所独占的神秘东西。

那末,李贽所说的道,实质究竟是什么?李贽这样引申说: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

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焚书卷一答邓石阳书)

泰州学派主张当下日用是道。所谓当下日用,就是穿衣吃饭那样的自然, 穿衣吃饭,包举了世间所有的人伦物理。顾宪成记载泰州学派的“自然”观点说:

“李卓吾讲心学于白门,全以当下自然指点后学,说人都是见见成成的圣人,才学,便多了。闻有忠节孝义之人,却云都是做出来的,本体(按: 指心)原无此忠节孝义。学人喜其便利,趋之若狂,不知误了多少人。”(顾端文公遗书卷一四当下绎)

“史际明曰,今世讲学主教者,率以当下指点学人,此最亲切语。及叩其所以,却说,饥来吃饭困来眠,都是自自然然的,全不费功夫。以此为当

下,翻是陷入的深坑。”(同上)

泰州学派的当下自然,就是饥来吃饭困来眠,就是李贽说的穿衣吃饭, 也就是人生最基本的自然要求。满足人生最基本的自然要求,就是当下日用的道。这样,道是最平常的、毫无神秘之处的日常生活。这样就把道从天上拉回到人间,道不再是道学家所独占的神秘的东西。这种对道的规定,是异端的理论。正如唯名论发展的最初阶段,都尔的贝伦伽里所得出的结论,认为在教会的圣餐仪式中人们所吃的是面包,喝的是酒,而不是像教会所说的是“主的身体和血”。都尔的贝伦伽里认为,即使基督的身体大如巨塔,也早就被吃得一乾二净了。贝伦伽里把圣餐从“主的身体和血”的欺骗,还原为面包和酒,犹之李贽把道学家所宣扬的高不可攀的神秘的道,从天上拉回人间,还原为百姓的穿衣吃饭,还原为饥来吃饭困来眠一样。这里,李贽已经把封建主义道德律下的恶德变成善德了。

因此,李贽公然宣扬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就是百姓日常生活中的自然而然的“趋利避害”的思想,而这却是上人君子所不愿意听的最鄙野俚俗的“迩言”,和他们的神秘的“道”相为矛盾。他说:

“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我之所好察者,百姓日用之‘迩言’ 也。”(焚书卷一答邓明府)

“吾且以‘迩言’证之。凡今之人,自生至老,自一家以至万家,自一国以至天下,凡‘迩言’中事,孰待教而后行乎?趋利避害,人人同心,是谓天成,是谓众巧,‘迩言’之所以为妙也,大舜之所以好察而为古今之大智也。”(李氏文集卷三答邓明府书)

“唯是街谈巷议,俚言野语,至鄙至俗,极浇极近,上人所不道,君子所不乐闻者,而舜独好察之。以故民隐无不闻,情伪无不烛,民之所好,民之所恶,皆晓然洞彻,是民之中,所谓善也。夫善言即在乎迩言之中,则迩言安可以不察乎?⋯⋯夫唯以迩言为善,则凡非迩者,必不善。何者?以其非民之中,非民情之所欲,故以为不善,故以为恶耳。”(李氏文集卷一九明灯道古录卷下)

好色,好货,多积金宝,多买田宅,这一切治生、产业等事,正是百姓日用之“迩言”,正是极鄙俗极浅近的街谈巷议,是普通人之所欲的物质利益。这种“迩言”,是大舜之所好察的。所谓察,“则不止于问”,所谓好察,“则不止于好问”,意思是说,普通人的物质利益,是应该给予最精心的考察、研究和注意的。李贽显然把这种物质利益,把趋利避害,作为整个道德的基础。合乎这种物质利益的是善,违反这种物质利益的是不善,是恶。所以他又说:

“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 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焚书卷一答耿司寇)

这里,李贽把市井小夫的谈作生意,谈力田作,都作为“有德之言”, 虽然说这话的时候是对比着道学家的言行不相顾而说的,但是其意义却是与“迩言为善”的意义一致的。

李贽主张穿衣吃饭是当下日用的自然,是道,认为物质享受是人之所欲, 就是圣人也不例外。并不如道学家所说的,物质享受等人欲是物,是邪恶,

必须禁欲或寡欲。李贽说: “圣人虽曰,‘视富贵如浮云’,然得之亦若固有;虽曰,‘不以其道

得之,则不处’,然亦曰,‘寓与贵是人之所欲’。今观其相鲁也,仅仅三月,能几何时,而素衣霓裘、黄衣狐裘、缁衣羔裘等,至富贵享也。御寒之裘,不一而足;裼裘之饰,不一而袭。凡载在乡党者,此类多矣。谓圣人不欲富量,未之有也。”(李氏文集卷一八明灯道古录卷上)

论语乡党,叙述孔子的生活,说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 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惟酒无量,不及乱。⋯⋯”李贽在这里加以评论道:“惟酒无量,不及乱。大圣人!大圣人!其余都与大众一般。”(四书评论语卷五)对道学家所奉为偶像的至圣先师的日常生活,出之以调侃的笔调加以评论,这里具有“剥夺其神圣的外衣”的意义。李贽认为,“圣人亦人耳,既不能高飞远举,弃人间世,则自不能不衣不食,绝粒衣草而自逃荒野也。故虽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 李贽举了许多事例,如伯夷、太公就养西伯,韩信寄食漂母,陈平门多长者之车,说这些都是为了势利,从而得出结论说:“从此观之,财之与势,固英雄之所必资,而大圣人之所必用也,何可言无也?吾故曰,虽大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则知势利之心,亦吾人秉赋之‘自然’矣。”(李氏文集卷一八明灯道古录卷上)

从势利之心出之“吾人秉赋之自然”,虽大圣人亦不能无势利之心这一命题,李贽更进一步地提出“人必有私”、“私者人之心”的命题。显然, 李贽的这种思想,与封建道德观念处在对立的地位。道学家虚伪地宣扬禁欲主义,在朱熹则为居敬,在王守仁则为格物,李贽则指出圣人亦有势利之心, 人必有私,道不在于禁欲,而在满足人们的需要和追求物质的快乐。一切德行,都和个人的物质利益相联系。李贽说:

“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如服田者私有秋之获,而后治田必力;居家者私积仓之获,而后治家必力; 为学有私进取之获,而后举业之治也必力。故官人而不私以禄,则虽召之必不来矣;苟无高爵,则虽劝之必不至矣。虽有孔子之圣,苟无司寇之任、相事之摄,必不能一日安其身于鲁也决矣。此自然之理,必至之符,非可以架空而臆说也。然则为无私之说者,皆画饼之谈,观场之见,但令隔壁好听, 不管脚跟虚实,无益于事,只乱聪耳,不足采也。”(藏书卷二四德业儒臣后论)

“寒能折胶,而不能折朝市之人,热能伏金,而不能伏竞奔之子。何也? 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其势然也。是故圣人顺之,顺之则安之矣。

(以下为讽刺语)是故贪财者与之以禄,趋势者与之以爵,强有力者与之以权。”(焚书卷一答耿中丞)

李贽认为私者人之心,耕田者把收获物作为私有,才肯出力治田,指出这是“自然之理”。又认为“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是必然之势。圣人顺应这种自然之理与必然之势,就能够得到好的社会秩序与和平生活, 这种秩序与和平,李贽称之为“安”。李贽尖锐地批判董仲舒和张栻的道德说教。董仲舒认为,“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张栻认为“圣学无所为而为之”。李贽反对他们说,正义就是为了谋利,不谋利就说不上正其义。明道就是毕功,不计功就无时可以明道。李贽尖锐地提出反问说: 如果圣学无所为,那又何必搞什么圣学呢?李贽把谋利和计动作为正义明道

的目的,把物质福利作为道德的目标,这就反对董仲舒和张栻的骗人的封建道德说教,打击了禁欲主义的谬论。

与“天下无一人不生知”的平等观联系着的,是李贽的“物情不齐”的自然而然的个性说。在人的生理要求、物质欲望等方面,每一个人都是相同的,应该尊重这种要求、欲望,这就是“尊德性”,但是在材力和好尚方面, 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个性,应该发展这种个性,这就是“任物情”。“尊德性”与“任物情”二者结合起来。李贽认为,“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圣人只能任自然的不齐,不能“齐人之所不齐以归于齐”,而反乎自然。一方面是性命各正,不可得同;另一方面是万物统体,不可得异。在首出庶物这一点上,人人都是共同的。李贽说:

“能尊德性,则圣人之能事毕矣。于是焉,或欲经世,或欲出世;或欲隐,或欲见;或刚或柔,或可或不可,固皆吾人不齐之物情,圣人且任之矣。”

(李氏文集卷一八明灯道古录卷上) “夫天下至大也,万民至众也,物之不齐,又物之情也。”(同上) “一物各具一乾元,是性命之各正也,不可得而同也。万物统体一乾元,

是太和之保合也,不可得而异也。⋯⋯然则人人各正一乾之元也,各具有是首出庶物之资也。”(九正易因卷上乾为天)

“夫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种已也。”(焚书卷三论政篇)

最值得注意的是,一反道学家的适应于品级结构的道德境界的虚构,李贽根据了自然现象的分类法,把各种不同的人物分为八类,用各种具体的品物亲比拟他们,名之曰“八物”。八物各有特点,各有用处。焚书卷四八物所说的八物就是:

(一)鸟兽草木。指一种人,他们的一羽毛、一草木,皆堪人世之用。

(二)楼台殿阁。指一种人,他们未易动摇,有足贵者。

(三)芝草瑞兰。指一种人,他们譬之玩物,无取于温饱。

(四)杉松栝柏。指一种人,他们经历岁时,可任栋粱。

(五)布帛菽粟。指一种人,他们最平常、也最有用,可以使人易饱易暖,同饱同暖。

(六)千里八百。指一种人,他们能任重致远,犹之日行千里八百的牛马。

(七)江淮河海。指一种人,他们能生人,能系人,能贫人,能富人, 利害相半。

(八)日月星辰。指一种人,他们能照见大地,物物赋成。对待各种不同的个性,李贽提出“因材”、“并育”的教育的主张,使不同的个性都能得到发展,反对强制和束缚。他说:

“就其力之所能为,与心之所欲为,势之所必为者以听之,则千万其人者,各得其千万人之心,千万其心者,各遂其千万人之欲。是谓物各付物, 天地之所以因材而篇也,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也。今之不免相害者,皆始于使之不得并育耳。若肯听其并育,则大成大、小成小,天下之更有一物不得所者哉!是之谓‘至齐’,是之谓‘以礼’。夫天下之民,各遂其生,各获其所顾,有不格心归化者,未之有也。世儒既不知礼为人心之所同然,本是一个千变万化活泼泼之理,而执之以为一定不可易之物,故又不知齐为何等,而故欲强而齐之。是以虽有德之主,亦不免于政刑之用也。”(李氏文

集卷一八明灯道古录卷上)

李贽的这种“因材”、“并育”的主张,是对个性自由的呼唤,企图冲破封建社会礼教、政刑的束缚。他认为政治就在于因人而治,就在于以人治人,就在于人人自治。他说:

“君子以人治人,更不敢以已治人者,以人本自治。人能自治,不待禁而止之也。若欲有以止之而不能听其自治,是伐之也。⋯⋯安能治之,安足为道也邪?”

“既说以人治人,则条教禁约,皆不必用。”

“不见,而章者在;不动,而敬者在;不言,而信者在;不赏,而劝者在;不怒,而威者在;不显,而仪刑者在;不声不色,而化民者自在。是谓笃恭而天下平。非玄也,亦非禅也,是吾夫子之言业。”(同上卷一九明灯道古录卷下)

李贽用“本诸身”的“君子之抬”与“因乎人”的“至人之治”,具体说明两种不同的政治情况。他反对本诸身的君子之治,即封建束缚,而主张因乎人的至人之治,即自由解放。他说:

“君子之治,本诸身者也;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本诸身者,取必于已(按:即封建统治者自己);因乎人者,恒顺于民。其治效固已异矣。夫人之与已,不相若也。有诸己矣,而望人之同有;无诸己矣,而望人之同无, 此其心非不恕也,然此乃一身之有无也,而非通于天下之有无也,而欲为一切有无之法以整齐之,惑也。于是有条教之繁,有刑法之施,而民日以多事矣。其智而贤者,相率而归吾之教,而愚不肖则远矣。于是有旌别淑慝之令, 而君子小人从此分矣。岂非别白太甚,而导之使争乎?至人则不然,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闻见熟矣,不欲求知新于耳目,恐其未寤而惊也。动止安矣,不欲重之以桎梏,恐其絷而顾且仆也。”(焚书卷三论政篇)

李贽反对封建社会的“礼”,认为这种“礼”是外加的,人为的,实际上是非礼。而真正的礼,应该由自然的“中”而出、“无蹊径可寻,无涂辙可由,无藩卫可守,无界量可限,无局鑰可启”,一句话,就是泯弃一切规范,撤尽一切藩篱,完全自由自在。他说:

“人所同者谓礼,我所独者谓己。学者多执一己定见,而不能大同于俗, 是以入于非礼也。⋯⋯盖由中而出者谓之礼,从外而入者谓之非礼;从天而降者谓之礼,从人得者谓之非礼;由不学不虑、不思不勉、不识不知而至者谓之礼,由耳目闻见、心思测度、前言往行、仿佛比拟而至者谓之非礼。语言道断,心行路绝,无蹊径可寻,无涂辙可由,无藩卫可守,无界量可限, 无局鑰可启,则于四勿也,当不言而喻矣。”(焚书卷三四勿说。按:四勿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方以智解释“克已复礼”之“克”,为“尽也,能也,为其克而能生也”。这种一反道学家的克制私欲说,而崇赞个性解放之新说,和李贽相似,因此方以智说:“心不直,即不自由,不自由即非礼,自由之几在乎自克,李卓吾说亦近似,然太现成。”(方以智一贯问答抄本)

为了自由、自治、解放,李贽唾弃封建社会的一切“教条禁约”和“礼”。这是他对封建的政教礼俗的彻底破坏。在寺观判了公事,落发而留鬓须,出家而饮酒食肉,嘲弄圣贤先哲,赞扬寡妇卓文君的私奔,都是他的反封建思想的具体实践。

尊重生知上平等,又尊重个性上差异,自然发展的结果,在阶级社会里,

势将导致不同的前途,产生新的不平等。李贽于此,显然同情自由竞争中的强者。他说:

“天与以致富之才,又借以致富之势,畀以强忍之力,赋以趋时之识, 如陶朱、猗顿辈,程郑、卓王孙辈,亦天与之以富厚之资也。是亦天也,非人也。若非天之所与,则一邑之内,谁是不欲求富贵者,而独此一两人也邪?”

(李氏文集卷一八明灯道古录卷上)

“夫栽培倾复,天必因材,而况于人乎。强弱众寡,其材定矣。强者弱之归,不归必并之;众者寡之附,不附即吞之。此天道也。虽圣人其能违天乎哉。今子乃以强凌众暴,为法所禁,而欲治之,是逆天道之常,反因材之篇,所谓拂人之性,灾必及其身者,尚可以治人邪?”(李氏文集卷一九明灯道古录卷下)

“勤检致富,不敢安命。今观勤俭之家自见。”(李氏丛书未,墨子批选卷二批非命上语)

有富厚之资的强者,是天之所与,既是天之所与,那就应该顺天道之常, 让他们发展成为富者。这种思想的实质,归根到底乃在于推崇个人自由,反对封建的生产关系的束缚,这是带有庸俗进化观点的思想,但在当时却具有进步的意义。在工场手工业初步发生的时候,机户出资,机工出力,一家机户拥有几十张织机的情况下,李贽的“强者弱之归,众者寡之附”的因材思想,是为有产者剥削劳动者辩护的。他显然为陶朱、猗顿、程郑、卓王孙等富者之流张目。

李贽的平等观和个性说,维护私有,宣称人人在德性上的平等。他所护卫的这种平等原则是和封建等级的不平等相对立的。他宣传追求个人物质幸福的道德意义,宣传个性的自由发展合乎天道。这种个性发展、个性自由的原则又是和初步荫生的资本主义关系相适应的。但是,必须指出,当资产阶级成为统治阶级,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加深了的时候,象李贽那样的功利主义的道德学说就失掉了它的进步性,而成为替资本主义制度辩护的反动理论了。

综观以上所论的李贽思想,特别是他在道德论上以人的物质生活作为整个道德的基础、以穿衣吃饭为“人伦物理”、强调满足人的最基本的自然要求、以功利作为正义明道的目标等等,我们可以看出,李贽主观上试图对人、对社会作唯物主义的理解,试图把道德观、伦理学安放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之上,并以此反抗中世纪的神学。然而,限于时代的历史条件,要达到这样的理解是不可能的。首先,他不是从自然观上去坚持唯物主义的原则,而是从社会观、道德观去寻求反抗中世纪神学的理论基础,他的入手处就已决定他达不到唯物主义的高度。其次,在马克思主义以前,老唯物主义者即使在自然观上坚持唯物主义原则,而当他试图把这种唯物主义原则应用于历史、社会领域时,他也达不到历史唯物主义,而不自觉地在这些领域中背叛自己, 转向唯心主义。列宁曾指出:费尔巴哈和车尔尼雪夫斯基所用的术语——哲学中的“人本主义原则”是狭隘的,“无论是人本主义原则,无论是自然主义,都只是关于唯物主义的不确切的肤浅的表述”(哲学笔记,页五七)。然而,由于历史条件和时代的局限,李贽虽然重视作为人类的人,无分凡圣, 他还没有完全达到哲学中的人本主义原则或人类学原则;他虽然把人性看作自然的东西,也还不是试图以自然规律来解释历史、社会。另一方面,尽管李贽的社会思想和道德伦理学说并没有、也不可能越出唯心主义的藩篱,但

其中所包含着的反封建的战斗精神,想摆脱中世纪神学的倾向,从历史主义来看,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