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未来的学校

(一)学校会消亡吗?

  1. 现存学校制度的弊端

近、现代学校演变是在工业社会的背景中进行的。18 世纪的工业革命带来了大规模的机器生产和等级性的组织结构。科技发明和革新应用于工业生产,极大地提高了生产率,创造了空前的物质财富,但机器生产却将工人束缚在装配线上从事单一的专门化劳动。与此同时,工厂企业采用了一种等级性的组织机构,将半熟练工人、技工、工程师、会计和管理者区分开来,使他们各司其职。在这种专业化分工鲜明的体制中,秩序和控制成为组织运转的重要条件,而服从便成为最重要的品质。于是工业社会经济繁荣发展的同时带来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即生产的机器化和系统化使工人变成了一种功能性的部件,失去了作为个体的整体性和自主性。在追求高额利润的隆隆的机器运转声中,作为整体的有血有肉的个人消失了,存在的只是附属于装配线的丧失个性的工作机体。

在工业社会中逐步形成了适应市场需要的思维方式和认知风格,其突出表现为要素主义和工具主义。围绕着机器生产、计量产出和等级性组织机构的工业文明所产生的分解与组合的要素主义认识论,认为任何事物都可以分解为各个组成部分,而这些组成要素又可以重新组合为一个整体,因此认识每一要素便能够认识整体。这种认识论不仅盛行于自然科学中,而且研究人与社会的社会科学也借用了这种方法。而工具主义认识论则认为任何事物的价值都存在于它对达成某一特定目的的作用之中。在精确的投入和产出的估算中,组织生产的模式不仅把一切事物商品化了,把环境作为一种“免费商品”来利用,而且视工人为完成某一功能性操作的工具。

近、现代学校便是在这种非人化的背景中发展起来的,不仅教育行政管理机构采取了工厂企业式的组织体制,而且学校教育过程也渗透了工业时代的意识形态。

大工业社会中,个人的价值是以他的经济收入能力高低来衡量的,而学校的职能便在于培养经济人。《第三次浪潮》的作者托夫勒将学校比作工厂, 几十名同龄学生在标准化的教室(厂房)中接受“批量的加工”。在某种程度上,学生正如原材料,而教师则如机器,按照来自官僚体制权威的指令把学生加工成各种产品,以满足人力市场各种不同规格的要求。公共教育通常采取学术、职业、技术分轨的方式将学生纳入不同的社会阶层。学校重视培养学生的准确性、规则性、注意力以及遵守纪律的品质,强调社会控制和训练,以便满足工业生产的要求。这样一来,本位功能在于培养人的学校却成

为非人化的场所,不仅学生成为被加工的对象,教师成为被动的工具,而且教与学的活动本身也丧失了培养“整体人”的功能,仅仅服务于生产经济人的需要。甚至知识也变成了商品。

近、现代学校的弊端便根植于其非人化。对学校工具价值的过分强调必然导致这种结果。宏观管理的等级性和官僚习气压制着广大教师的创造性, 而课堂教学活动中教师对学生的单向权威关系同样也压抑着学生的个性成长。而且根据分解与组合的认识论,作为整体的知识世界被人为地划分成各门学科,割裂了现实生活,也隔离了学生与真实世界的联系。被抹杀了个体差异性的学生在课堂上共同学习预先确定的各科知识。教育评价则以学生参加竞争性考试的学业成绩为准,这种考试只能反映学生的知识水平,难以反映学生的情感、能力和创造力。现代学校的一系列机制压抑学生的个性和创造力的成长,割裂学生的整体发展,与教育的理想背道而驰。这种训练驯服臣民的学校模式即便在工业社会即已不断招致教育界人士和各界人士的尖锐批评和猛烈抨击,显然更无法适应以信息化、变革性、多元化为特点的未来社会的要求。

近、现代学校发展根基——工业制度自身已日益暴露出其固有的弱点, 出现停滞现象。爱德华·F·丹尼森考查了美国经济发展情况,指出在 1929

年到 1982 年期间,知识和学校教育是提高雇员人均产值的重要源泉,但 1982 年以后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却主要来自人口增长和职业妇女的增多。换言之,工业制度自身的生产性正在下降。丹尼森排除了许多一般的解释,如通货膨胀、失业、家庭解体、政府政策和税收等因素对生产停滞产生的影响, 而是一针见血地提出生产阻滞的根本原因是工业制度的信念、结构和活动—

—个人抱负、科学发展、教育以及公司组织等——已不再和谐地发挥作用。事实上,人们不难看到,工业社会目前存在着一系列深刻的社会矛盾,

经济发展受到阻滞,生态危机的警钟频频敲响,这一切都向奠基工业社会的基本假设和组织机制提出了不容回避的质疑。如果说工业制度对促进近、现代经济繁荣和社会进步曾做出了不容否认的贡献的话,那么处于世纪之交的转折点的今天,其固有的内在矛盾使这种积极作用不再奏效,亟需一种新的体制以实现转轨。21 世纪不应再是工业社会的翻版。在走向未来的进程中, 各种新的组织形式、经营方式正在出现,信息时代的到来给人们以新的希望。与此同时,新世纪的来临猛烈冲击着传统的学校模式,呼唤新型学校的诞生。那么学校的未来将走向何方呢?

  1. 学校消亡论

在对近、现代学校制度的抨击中,以伊里奇的批评最为激烈。在伊里奇看来,学校实质上是妨碍真正的学习与教育的权力主义机构,是维护现存秩序的社会工具。学校要求达到一定年龄的儿童在教师的监管下整天学习强制性的课程,是“没有快乐的机构”。在学校中,学习和教育都是强迫性的。因此,伊里奇主张废除学校。

学校通过“隐蔽课程”管理学生来达到社会控制的目的。所谓隐蔽课程是指学校教育制度这一稳定结构所隐含的信息,例如:只有通过学校教育才能为每个人成长为社会人做准备;在学校里逐级获得的教育才是有价值的; 个人在社会中获得成功的程度取决于他消费的知识总量⋯⋯正是这种维护分级入学管理制度的隐蔽课程使学生在潜移默化之中内化传统的价值观以及指定的社会角色,从而强化原有的社会秩序。同时隐蔽课程使学习活动乃至知

识都变成了一种商品,成为人消费的对象。要改变这种现状,伊里奇认为只有发动一场非学校化的变革,使教与学都具有个人责任感,回归学习与教育本来的意义。

为从学校制度的压迫下解放学生个体,使学习和教育成为一种个人的行动,使个人积极地从事学习和接受教育,伊里奇倡导建立四种快乐的“学习网络”:

  1. 教育媒体的咨询服务:这是一本指南,帮助学习者了解各种学习媒体及其可以提取的机构与场所,如图书馆、实验室。博物馆等专门机构,工厂、机场、农庄等场所。

  2. 技艺交流:这有点像报纸的分类广告,人们在上面列出自己的技能和通讯地址,说明在什么条件下愿意给其他人提供想学的技能。

  3. 同伴切磋:人们描述他们希望从事的学习活动,通过广泛的通讯网络寻找可以共同探究的伙伴进行交流。

  4. 非专职教育工作者的咨询服务:这是另一种指南,以通讯录的形式列出专家的通讯地址,对其职业、辅助职业和自由职业的自述,以及提供服务的条件。

不难看出,教与学的活动在伊里奇的“学习网络”中是自愿发生的,学习者以各种方式自由探究知识。在这样的非学校化社会中,每个人都可以获得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受认知兴趣的驱使参与学习,也为他人提供学习的机会。作为正规教育机构的学校被废除了,学校的教育功能由社区来承担。学校消亡论的核心是取缔教育的正规形式,消除对正规学校教育的依赖

所带来的教育弊端,通过开发社区中的一切教育资源给每一个个体提供有效的学习机会。在学习社区中,探索新知成为学习者自身发展的需要。

  1. 学校的未来——学校会消亡吗?

学校消亡论针对传统学校教育的弊端,提出将学习的权利交还给学习者本人,是切中时弊,富有积极意义的。但根除学校教育的弊病是否便意味着一定要废除正规学校,由社区教育来取代学校教育呢?学校自产生之日起发展至今,一直担负着培养年轻一代的独特职责。尽管学校不是教育青年人的唯一机构,但学校是将系统培养年轻一代作为永久性目的的唯一机构和专门机构,因此在个体的成长过程中发挥着十分重要而独特的作用。不可否认, 近、现代教育制度对促进工业社会发展曾发挥过积极作用,但工业制度演变至今正面临着转轨的挑战,学校制度同样也必须经过变革的阵痛才能以新的面貌重新发挥其独特的作用。现代企业制度的弊端呼唤新的经营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经济组织实体的消失,同样,克服现代教育制度的弊端并非意味着正规学校形式的消失,相反却预示着适应未来要求的新型学校的出现。

那么未来的学校将采取什么方式呢?我们的教育传统不是单一的,未来的教育前景更不是单一的。从不同的教育观点展望未来的学校会呈现许多种不同的画面。

人本主义教育传统强调以学生为中心,倡导权力分散型的管理体制,将学习的“人性化”作为课程与教学设计的核心。人本主义传统试图以人道的和整体的方式来组织和开展学习,采取高度灵活的课程和丰富多样的教学活动与课外活动,增进学生对教学过程的高度参与。这一传统在提高学生学业成绩方面并未做出显著的贡献,但因其反叛传统确立学生在学校教育中的中心地位而深入人心,同时对理解的、信任的、鼓励的教学气氛的倡导也得以

广泛传播。未来学家托夫勒在展望未来学校时,与人本主义传统相顺应,提出构建一种为个人服务的教育制度,他认为只有这样的学校才能帮助个体“定向”,形成自己的价值体系和行为准则,面对风云变幻的未来世界作出一致的和有效的选择。

技术学传统强调目标分解和达成目标的方法与技术的设计,本质上是行为主义的。目前技术学方法多用于电化教育、程序教学、计算机辅助教学等之中。由于当今的信息和通讯革命突飞猛进,一些未来学家试图从教育技术发展的角度预测未来学校的前景,认为多种通讯媒体在学校教育中的运用将把学校的某些职能分散到其它机构,如家庭、公共文化机构等。学生可在家里的通讯终端上学习个别化的学习单元,教师可在图书馆——媒体——通讯中心准备课程,规定和调整个人的学习单元。学校则为学生提供集体活动和与同伴交往的机会,提供人际交往技能和群体形成技能的训练,也提供学生和咨询者之间的个别交流和就业指导。

社会改造主义传统将学校作为改造弊端、促进社会变革的工具。社会改造主义者认为未来不是必然发生、一成不变的,相反却是人们可以塑造和改善的。学校作为一种社会机构肩负着指导社会变革从而促使人类走向更合乎理想的未来这一重任。为此,学校必须教育学生关心社会问题和社会抉择, 发展学生批判性思维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养成学生积极的行动态度,从而激励学生参与到改造社会的活动中去。持悲观主义论调的未来主义者通常持社会改造主义的观点,希望学校教育能对解决人类目前所面临的困境作出贡献,为此提倡在未来构建一种新型的学校,侧重培养和开发人类的改造潜能, 培养学生的新观念、新态度和新方法,提高学生的批判性思维能力,激发学生社会参与的热情,从而形成一股新的生机勃勃的力量以重建社会。

无论是人本主义、社会改造主义还是技术学,它们对未来学校的设想都具有其合理和积极的一面。无论如何,教育发展不会是飞速的,成功的教育改革也不是飞速的,而且成功的改革也不可能一次就完全改变原有教育制度的面貌,传统形式的学校——一所校园、若干教室、教师授课、学生读书—

—在短时间内不能完全改变。早在 60 年代末,许多未来学者对未来教育进行预测时曾乐观地认为传统意义上的学校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消失,被一种“自由学习环境”——学生运用计算机随时进行学习并通过小组讨论互相交流知识——所取代。而世纪末的今天,我们的学校仍然背负着沉重的传统负荷, 虽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指责却仍在原有的轨道上运行着。渴望迅速而完全地改变原有教育制度并不现实,况且,完全自由的教育环境未必便是促进个体发展的理想模式。因此,在未来的几十年内,更有可能出现的是对大多数学校进行改革,使其转向增进个性发展的轨道,同时涌现一些另辟蹊径的实验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