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1988 年 3 月 5 日,李先念在纪念周恩来诞辰 90 周年的文章中说:“林则徐有一幅自勉的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用在周恩来同志身上,虽不完全,但可代表他的主要特点。周恩来同志确实胸如海洋,容量极大。他坚持原则立场,则如千仞高山。而所以能如此, 因为他胸中没有私心,只有党的利益,国家的利益,只有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①这段话说出了周恩来敦厚以求同的哲学风格的内涵。同时也道出这种哲学风格与卓越的中国精神的渊源联系。

中国古人就认为:“助之视听者众,则其所闻见者远矣;助之言谈者众, 则其德音之所抚循者博矣:助之思虑者众,则其谈谋度速得矣;助之动作者众,则其举事速成矣。故古者圣人之所以济事成功,垂名于后世者,无他故异物焉,曰:唯能以尚同为政者也。”①尚同之见,就其更深层次上的哲学意识来说,并非一家所见,乃是中国人整体价值本位意识在治国理政中的表现, 与“天下为公”的精神乃一脉相通。在这种“为公”、“尚同”的精神引导下,治理者不惜到“江海之上,山谷之中,僻远幽闻之所”去吸纳人才,“唯博之为可,博则无所遁矣。”所以,尧不以帝王的威严接待善绻(贤士名), 北面而问之(以王者尊严当为“南面”,“北面”则自示卑下),以示谦恭; 周公且广纳贤士,每每“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并深入民间,“所朝于穷巷之中,■牖之下者七十人”;齐桓公听说一小贤臣,一日三次拜访都未曾遇到,旁边的人说“万乘之君见布衣之士,一同三至而弗得见”,可算得礼至义尽了,可是齐桓公仍然第四次登门拜访,“士虽骄之,而已愈礼之。士安得不归之?”②这种传统数千年来,一直绵延不绝。蔡元培办北大,就强调“人才至为难得,若求全责备,则学校殆难成立”。他提出“兼收并蓄”

① 李先念:《和人民一起纪念周恩来同志》,见《不尽的思念》,第 6 页。

① 《墨子·尚同中》。

② 参见《吕氏看秋·下贤》。

的口号,既聘请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胡适、钱玄同等人讲新文学,讲西方和苏俄文化,也请守旧派代表黄侃、陈汉章等讲文化“古董”;陈独秀、胡适抨击孔子和礼教,也有教授则大骂民主派,谓之 “无父无君是禽兽”。辜鸿鸣政治上反对民主共和,主张封建复辟,但又熟悉英国文学,蔡元培就允许他拖着长辫,束腰蹬靴上台讲英国文学,这就是 “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的精神传统。在西方管理中,同样强调对各色人才的吸纳和利用,但是这种吸纳和利

用,是通过超越性体制所提供的平等竞争的广大空间来实现的。这种体制形式上的优势是很值得我们的管理所借鉴的。但是,另一方面,也由于对体制的过度依赖,管理者本人实际已异化为体制的工具,所以在他们个人的人格结构中并没有广纳贤才、兼容百端的精神要素。他们强调“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的划分,以及两者在体制关系上的机械式的约束,并不看重“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的“尚同”、“融通”、“广纳”。英国首相丘吉尔虽然在治理国家方面有他的成功之处,但在人际关系上,他是个失败者,人们普遍说他是个好战的“牛虻”。他常常使用尖刻的咒骂的语言去攻击他的对手,或把对方称为“无骨的动物”,或描绘成“瓷器店里的一头牛”,连艾森豪威尔都说,丘吉尔是最难打交道的人之一。法国总统戴高乐结束了法兰西第四共和国的危机,导致了法国的安定局面,但他在人际关系上给人的普遍认识是冷酷、小气、傲慢、令人不能容忍的极端自负,简直是无法相处的。在爱丽舍宫他的办公室写字台旁的桌子上放着两台电话机。但是电话的铃声从来没有响过,因为人们知道他讨厌电话,因此就是他最亲近的顾问也不敢直接打电话给他。戴高乐终身把孤独引为自己的朋友。日本首相吉田茂,虽然身为东方国家的行政首脑,并在战后,在国内推行了比较温和的政策,但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也常常显得过于生硬,令人难堪。他对他的政敌和下属都不讲情面,他骂与他意见不同的学者是“文侩”,骂社会党的一位议员是“八格牙路”(混蛋),他去日本动物园时,常用政界知名人士的名字唤叫猴子和企鹅,因而严重伤害了他们的感情和自尊。因此,这些行政首脑在台上时,可能会比较成功地运用技术和法的力量来管理社会,但也常常因人际间、社会团体间的争斗,导致关系的僵化、破裂,而造成行政活动中的障碍, 甚至酿成政局的危机。

周恩来的行政继承了传统中国精神中的精华。周恩来自小便养成温厚谦和、善于人同的性格基础。而济世之“穷”、为“中华腾飞”的革命生涯, 则使这种性格基础发展成为儒雅敦厚、海纳百川的宏大气度。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他坚信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所以,他一再认为在我们的政治阵线中要画“最大的圈子”,把凡是能够争取、能够和我们合作的人团结在一起。他对青年说,“我们今天是新中国的主人,不能讲起来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政权,人民民主的国家,可是做起来是一小圈圈

人,不象个领导者,反倒象个孤立主义者,做的跟说的不一样。”①他反对党和政府内部那种“天下文章数三江,三江文章数敝乡。敝乡文章数舍弟,舍弟向我学文章”的夜郎自大、孤芳自赏,不愿同不同意见的人士交往的倾向, 也反对怕“界限不清”不敢与不同意见的人士交往的倾向。他说“我们在精神上要有这样的气概”,②“应该在千军万马中敢于与人家来往,说服教育人家,向人家学习,团结最广大的人们一道斗争,这样才算有勇气,这种人叫作有大勇。”③

中国人所认为的“大勇”,不是偶有所怒,拔剑而起,而是要进入一种兀然辱之而不怒,骤然加之而不惊的境界。这种境界如沧海居于江河之下, 故能容纳江河百川。只有进入了这种境界,才能“不怒”、“不惊”,雍容博大,广纳兼收,最终能够服人、团结人。周恩来自己就是具有这种“大勇” 的人,所以他能团结最大多数。抗战时期,国民党与中共的联络代表张冲, 早年反共,曾经采取阴险毒辣的手段诬陷过周恩来。周恩来与张冲既有公仇又有私怨。但是在抗日战争中,张冲坚决赞成国共合作,共御外侮。周恩来豁达大度,不咎既往,为全民族和人民的利益,与张冲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由公谊而增友谊”,也不因两党关系之一时恶化而疏其关系。张冲置顽固派的攻击于不顾,多次真诚地给周恩来的工作以帮助。“皖南事变”后, 张冲曾对周恩来说,“一朝中总有秦桧、岳飞,我们是忠,他们是奸;我们要顾全大局,他们是不顾大局的。”张冲极力弥合国共裂痕,成为国民党统治集团中的有识之士。1941 年 11 月,张冲病逝,周恩来深为哀悼,在《新华日报》发表悼念文章,亲自参加追悼会,并送挽联:“安危谁与共?风雨忆同舟”。对张冲在团结抗日中的作用,给予了充分肯定的评价。这件事在国民党上层人士中产生了良好的影响。①

周恩来的这种“大勇”,同样表现在他的外交性格中。他以海纳百川的博大风度,寻找与各类国家,包括有过“宿怨”的国家的共同点。他认为, 虽然各国的情况不尽相同,尤其是一些国家之间政治制度不同,意识形态相异,但是,也绝不是说没有求同的基础。比如说,亚非国家存在不同的思想意识和社会制度,但是,“亚非绝大多数国家和人民自近代以来都曾经受过、并且现在仍然受着殖民主义所造成的灾难和痛苦”,这就是求同的基础,因为“从解除殖民主义痛苦和灾难中我共同基础,我们就很容易互相了解和尊重,互相同情和支持,而不是互相疑虑和恐惧,互相排斥和对立。”②正是基于这样的分析,1955 年周恩来在亚非会议上提出了处理国与国之间关系的

③ 《周恩来选集》上卷,第 328、330 页,

① 参见《周恩来研究学术讨论会论文集》,第 235—236 页。

② 《周恩来选集》下卷,第 153—154 页。

“求同存异”的方针。在这一方针与“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共同指导下, 解决了我国同各国之间存在的许多问题,签订了一系列条约、协定、联合声明,开创了新中国外交的崭新局面。对于那些政治意识形态极端对立,或者有过“宿怨”的国家,周恩来把求同的希望寄予人民。他认为,虽然各国的情况不同,有的在根本制度和意识形态上大相径庭,甚至国家之间在国际关系上处于对峙状态,即使这样,人民的心也总是相通的。比如,中国和日本两国社会制度不同,一个社会主义,一个资本主义,而且由于历史的和政治的原因,当时两国的国家关系十分紧张。但是,两国人民都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受害者,两国人民又有极其深厚的文化渊源,还有两千多年友谊交往的历史,因而他们是愿意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因此他提出,发展国与国关系, “落脚点还是在影响和争取人民’①,绕过国家之间社会制度的分野和意识形态的分歧,直接与对方的广大人民交往,从而增进双方的了解与友谊。中日恢复邦交之前,中日民间长期的经济文化交流,中美建交前的乒乓外交,都是周恩来这一思想的具体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