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善于存异,方能求同
要团结最大多数,必须找到求同的基础,而这个基础又是以承认个性为前提的。这就是“存异’。这是周恩来一个十分明确的思想。在中国的传统哲学中,存在着一种求同的群体意识,这种意识把求同建立在抑制个性发展的基础上,从而使人们成为同一模式的个体复制,妨碍了创造力的发挥。周恩来肯定了传统群体意识中“求同”的积极面,而否定了抑制个性的消极面。他指出,不同的个人、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国家,个性都是不同的,求同并不是要抹煞个性,扼制个性的发展,而是在承认个性发展前提下的求同。他强调,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要特别注意“团结是在矛盾中形成和发展的。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人们的智慧、才能、性格各有不同,相互之间有时是有矛盾的。团结就是在共同点上把矛盾的各方统一起来。”“统一矛盾并不妨碍个性的发展”。①他提出,处理民族关系,要看到民族不同,文化各异, “我们自己提倡民族化,也要尊重人家的民族化。”②他强调,处理国与国的关系,不能拿我们所有的原则要求别人接受。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是共产党,信仰马列主义,不信神。人家是君主国,信神,信仰上帝和真主。这些“异”谁也说服不了谁。意识形态问题是不能强加于人的。再说我们国家的宪法也明确写着人民信仰自由。⋯⋯所以意识形态的“异”就只能让它存在在那儿,只能让人家自己去选择、去解决。他所提出的处理国家之间关系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后两条原则即平等互利和和平共处是“求同”,那么前三条原则即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就是承认各
① 《周恩来选集》下卷,第 88 页。
① 《周恩来选集》下卷,第 29—30 页。
② 《周恩来论文艺》,第 181 页。
国的个性,就是“存异”。
正是基于这样的思想,周恩来在处理人际间、民族间、国家间的关系时, 处处显示出一种量大而能容人的气度,能够在共同的基础上允许各种风格、各种个性、各种思想意见的存在。1961 年 9 月英国退役陆军元帅蒙哥马利访华时的一个小插曲,就充分显示了周恩来的这种哲人气度。9 月 7 日,蒙哥马利在陈毅副总理主持的欢迎会上发表讲话,提出“和平三原则”,即:第一,都承认只有一个中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二,都承认有两个德国—
—东德和西德:第三,一切地方的一切武装部队都撤退到他们自己的国土上去。同恩来认为蒙哥马利很有政治头脑,抓住了解决国际重大问题的关键, 表示完全赞同和支持。但是,蒙哥马利在洛阳访问时,当地为他准备的文艺演出他不看,散步时闯进一家小剧院,当时该剧院正在演《穆桂英挂帅》。翻译向他简介了剧情。中间休息他退了场,回到宾馆,说这出戏不好,怎么让女人当元帅。熊向晖对他说,这是中国的民间传奇,群众很爱看。他说, 爱看女人当元帅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爱看女人当元帅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熊向晖告诉他,现在解放军还有女少将。他说,他对红军、解放军一向很钦佩,不知道有女少将,这有损解放军的声誉。熊向晖就驳斥他说,英国女王也是女的,按照英国的体制,女王是英国国家元首和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这一来,弄得蒙哥马利无言以对,显得很窘迫。周恩来知道这件事后, 严肃地批评了熊向晖,说,你讲得太过分了。你说这是民间传奇就够了。他有看法,何必驳他。他提出了和平三原则,难能可贵。你搞了这么多年外交工作,还不知道求同存异?弄得人家无话可说,就算你胜利了?事后,周恩来专门了解了蒙哥马利的文艺爱好,知道他喜欢看杂技和口技,于是从文件柜取出为蒙哥马利安排的文艺晚会节目单,其中没有杂技和口技,却有折子戏《木兰从军》。周恩来对熊向晖说,幸亏问了你,不然他会以为我们故意刺他,周恩来马上打电话给俞沛文,要他从节目中撤掉《木兰从军》,加上口技、《抢椅子》和中国戏法,并指定了演员。这不仅对蒙哥马利个人,也是对他所代表的民族和国家个性的尊重。这使蒙哥马利十分满意。1962 年, 蒙哥马利的《三大洲》一书出版,书中大量叙述了他访华的见闻和观感,强调指出:“从长远看来,世界和平的关键在中国,中国作为一大强国的兴起是必然的,这符合人类总的利益,有利于缔造一切国家的普通人民深切期望的和平世界。”在这本书中,他还描述了在北京看到的口技和《抢椅子》的演出情景。①求同不可简单划一,必须承认个性的发展,这就要求管理者本身有虚己揖让的哲人风格。因为个性总是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的,而这些个性又常常与管理者本身的个性不一致,基至相冲突。只有虚怀着谷,才能广纳天地万物,尽得百家之长。在这方面,周恩来的品格是世人倾慕的。
周恩来与任何人相处都相互尊重,完全平等,凡事总是让别人先人表意
① 熊向晖:《于细微处见精神》,见《不尽的思念》,第 393—395 页。
见。侯外庐回忆说, 40 年代初,周恩来坚持在重庆时,他在学术界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当时进步学术工作者中有一个读书会,参加者有许涤新、胡绳、杜国库、翦伯赞、侯外庐、王寅生等。周恩来也常去参加。侯外庐说:“当我们讨论热烈的时候,他则通常是静听不语。在我的印象中,周恩来同志与会时,读书会的成员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大家丝毫不觉得拘束。有时,他也发言,那是一种完全以平等身份发表意见,探讨问题的发言。事实上,周恩来同志的意见只要一经提出,总是被大家接受、采纳、奉为原则。他为意见能有这样的力量,并不是由他的地位所决定的,而是由他在大量的学术问题上,就如同在政治问题上一样,都有着敏锐的洞察力、透彻的分析力、准确的判断力所决定的。”②在周恩来的行政活动中,他的一切行动和决定都受一条基本原则的指导,那就是对人民是否有利。他作为政府首脑为贯彻党和政府的政策所采取的每一个措施,事先都要与周围的同志反复商量。对下级干部的意见,不管是他自己去征求的,还是他们主动提出来的,都很重视。
周恩来很善于听取不同的意见。对于不同意见,他认为,这不仅不是坏事,而且是好事。他说:“有不同意见的人限我们来讨论、争论,真理才能越辩越明。”“他幽默地说:“圣人都喜欢辩论,何况咱们后生小子乎!”① 他主张共产党员要交敢于提意见的畏友,习惯了就成为诤友了。因此朋友和在他领导下工作的人,在他面前都是怎么想就怎么说没有顾虑,不用怕冒犯他的尊严而守口如瓶。一次他对办公室一位喜欢说“总理的意见完全正确, 我毫无保留地支持”的奉承话的人说,“我们谈话、开会,是讨论问题,权衡利弊,提出不同意见,以便得出正确的意见。我喜欢听到与我不同的意见。不要总是说‘同意’或‘支持’。”②他认为,一个好的领导人必须坚持正确的判断,必须善于说服和教育有不同意见的人,“要善于同有不同意见的人合作。一切制造矛盾、利用矛盾、扩大矛盾的做法,都是错误的。”③同时他主张一个好的领导也应随时准备放弃错误的决定,要有度量和勇气向别人的正确观点低头。他只要发现自己有错误,就真心诚意地检讨,从不讳言他的不是和所犯的错误。他还主张一个好的领导要“严于责已,宽于责人”。他所领导的工作有了问题,首先自己承担责任,决不诿过于人,而且帮助有关同志尽快弥补损失。
周恩来对待别人的缺点、错误,能推己及人,能够理解、谅解、真诚地帮助别人,耐心地等待别人改正缺点错误,比如建国初期,我国知识分子刚从旧社会过来,有的人身上带着旧社会的烙印,因而面临着一个适应新社会
② 侯外庐:《韧的追求》,三联书店 1985 年版,第 122 页。
① 《周恩来选集》上卷,第 329 页。
② 《周恩来传略》,第 54 页。
③ 《周恩来统一战线文选》,第 158 页。
的思想转变问题。周恩来对待这些知识分子,最反对用“剑拔弩张”的态度, 他自己也没有俨然以一个教育者的面目出现。他从不对别人指手划脚,更不以一个板起面孔的改造者的身份对别人横加指责。他总是推己及人,设身处地地分析他们存在缺点、错误的原因,给予应有的理解和谅解,帮助其找到解决问题的出路。当有人指出中国的科学家门户之见严重时,周恩来就指出, “中国无产阶级的人数不多,工业发展的程度不高,社会主义传统不深。在共产党内,党员的出身和成份不同,也容易产生不同的思想”。“以上是说在共产党内也还存有门户之见,需要整风。难道在共产党以外的团体,在所有的科学工作者之间,就能够一下子很理想地团结起来吗?”他指出,“我们不能空想,不能凭主观,消除这些门户之见一定要经过一个自觉的过程。要面对事实,才能找出正确的方法来克服我们的缺点。一个科学团体中,人们来自不同的生活环境,有着不同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是很不容易聚集在一起的。共产党员过的是集体生活,在战争时期,生活在同一队伍之中,而科学家是一小群甚至是极少的几个人在一起工作的,因此养成了各种不同的性格。科学家的良心、骨气是可钦佩的,但是科学家的脾气有时是很难相处的, 这都是一定的生活环境造成的。我们要用唯物主义观点来看这个问题,要了解生活环境可以影响脾气,既然环境变了,脾气也是可以改的。”①他反复强调,思想问题、世界观问题要慢慢改造,不能急,对于搞自然科学工作的人更是如此。他说,他曾遇到这样的医生,技术是第一流的,是为社会主义服务的,但脑子里有上帝,这并不妨碍他为社会主义社会服务。他说,我们家中有的老人也信鬼神,也还可以是一个社会主义社会的公民嘛!这是可以允许存在的,是无法勉强的。有些老人终其生而无法改变,带着迷信思想进棺材,但他活着的时候仍可以为社会主义服务。思想影响他的作风,由于信上帝就要进教堂,或到吃饭时要默祷一下,有些同志对此也看不惯,斗一下, 造成了社会上不必要的紧张和不安。这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①他说,有人觉悟得慢一点⋯⋯也要把他们当朋友看待,互相学习。“一个人的进步要等他自觉地认识以后才最可靠”②。周恩来这种虚已容人的品格,不仅使知识分子,而且使所有和他接触过的人感到他的真诚亲切、可信可赖,虽受到批评,但轻松自如,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