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奇正”

在现在的军事书籍上,“出奇制胜”这样的话还可以常常看到。这种情况表明,如何才能“出奇制胜”,至今仍被军事家们所关注。

但是,究竟什么叫做“奇”呢? “奇”是相对于“正”而言的。“奇正”作为一对军事理沦范畴,最早

见之于《孙子》。该书《势》筒中说:“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 奇正是也。”并且强调,“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在孙武之后,孙膑以“奇正”为篇名,专门论述过这个问题,《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对此也进行过讨论,注释《孙子》兵法者对奇正问题也纷纷表示了自己的见解。也许是孙武提出的,“奇正”理论太深奥了的缘故,以致出现了“奇正之说,诸家不同”(宋·张预注《孙子》)的情况。例如:尉缭子说:“正兵贵先,奇兵贵后。”曹操则说:“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 李卫公认为:“兵以前向为正,后却为奇。”李筌强调:“当敌为正,傍出为奇。”如此等等。倘若这样的在战术层次上以具体打法去解释“奇正”, 我们也可以举出一系列类似上述解释的例子来。因此,这种低层次的解释, 往往令 人莫衷一是,不得要领,难免有雾里看花,隔云望月之感。

那么,究竟应该怎样理解“奇正”呢?

马克思主义哲学关于矛盾的特殊性与普遍性的原理告诉我们:世界上不存在两次完全相同的战争,当然也不存在两次完全相同的部署和打法。同时, 世界上也不存在两次毫无共同之处的战争,所以在千差万别的部署和打法中总有共同之处。丰富的战争经验向人们提供了从军事辩证法的高度进行抽象、概括诸多战争的部署和打法的可能,具有哲学思辩能力的孙武很好地完成了这一任务,把克敌制胜的两类方法,名之曰奇和正。用现在的哲学语言来说,就是个别和一般——作战部署和方法范围内的个别和一般,用兵谋略方面的个别和一般,因为作战部署和方法正是用兵谋略的体现。

不要认为这是有怠拔高孙武,孙武真的就是这样阐述“奇正”的。他曾经比喻说:“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在这里,不可胜听的乐曲、不可胜观的图画、不可胜尝的佳肴,都是许许多多的个别;而在这许许多多的个别之中所寓有的五声、五色、五味不就是一般吗?孙武列举这些例子的意思显然是想要说明,“奇”是指的每一场具体战争的部署和战法,“正” 是指的诸多战争的部署和打法的共同点,即一般原则。这种一般原则,无疑也是普遍采用的大家熟知的部署和战斗的方法。正因为如此,一般原则方法为一方采用时,另一方也易于对付,而人所不知的新的特殊的部署和作战方法,则往往能“出其不意”,收到奇效。所以孙武强调要:“以正合,以奇胜。”

孙武的后代孙膑对“奇正”也是这样理解的。他说:“同不足以相胜也, 故以异为奇。是以静为动奇,佚为劳奇,饱为饥奇,治为乱奇,众为寡奇, 发而为正,其未发者,奇也。”这里关键的一句话是“同不足以相胜也,故以异为奇”。显然,孙膑所讲的“同”就是“正”,“异”就是”奇”。同异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一般和个别。孙膑所讲的“是以”二字也不可忽视, 因为“是以”(因此)后面讲的都是“奇正”的具体表现。

由上述可见,要了解孙武“奇正”理论的精义所在,最关紧要的一点是, 不要把“奇正”的具体表现当作“奇正”本身。曹操曾经在这个问题上犯过错误。他一会儿说“后出为奇”,一会几又说“奇兵旁击”;前后说法就不一致。李靖对此颇不以为然,他强调说,“大众所合为正,将所自出为奇。

乌有先后旁击之拘哉?”李靖对“奇正”的理解基本上达到了军事哲学的高度。因此,他认为,“凡将,正而无奇,则守将也;奇而无正,则斗将也; 奇正皆得,国之辅也。”强调在掌握一般作战原则的基础上,能够根据战争的具体情况拿出新招克敌制胜,是战争指导者应该达到的理想境界。

正因为“奇正”具有高度的抽象性,所以古人指出:“战阵之势,止于奇正一事而已”。“奇正者,用兵之铃键,制胜之枢机也”。(《十一家注孙子·势篇注》)。上面简要地讨论了“奇正”的基本含义,下面再讨论一下“奇正”是如何转化的。因为孙武说过“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并特别强调,“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

历史上的《孙子》注家对此的理解多是停留在字面上,或说“奇正相生之无穷”(曹操、杜牧),或说“奇正相依而生”(李筌),或说“奇正生而转相为变”(何氏),或说“变动周旋之不极”(梅尧臣),如此等等。这些解释丝毫没有把问题向前推进一步,依然使人无法了解奇正是如何相生的,为什么这种相生是无法穷尽的。

对于历史上这种“曾不说相变循环之义”的情况、人们早就感到不满了。宋代的张预就曾经指出,上面引述的曹操等人之言,“皆以正为正,以奇为奇”,回避了“奇正”之间的关系。但张预认为,唯有唐太宗是个例外,因为唐太宗说过“以奇为正,使敌视以为正,则吾以奇击之;以正为奇,使敌视以为奇,则吾以正击之”这样的话。张预认为这样就把奇正“混为一法”, 统一了起来,而二者一旦“混为一法”,就可以“使敌莫测”了,所以他称赞说唐太宗道出了“奇正”的“相变循环之义”。

应该看到,唐太宗所说的“以奇为正,以正为奇”,的确涉及到了奇正“相变循环之义”,接触到了奇与正即个别与一般的相互转化。但这种转化仅仅是指敌我之间的部署和打法的。因为在一定时间和空间中活动的人所认识的个别总是有限的,所以个别中所寓有的一般也必然与一定的范围相对应。在一定范围存在的一般,在另一范围的条件下就变成了个别;反之亦然。由于敌我双方将帅修养和实践经验的不同,导致各自在部署和打法上的一般所对应的范围也不同。这样,我之一般,在敌人那里可能成为个别,而我之个别在敌人那里可能成为一般。敌我之间的这种差异,就为“以奇为正,以正为奇”提供了客观可能性。当然,唐太宗并没有、也不可能从哲学的高度明确揭示个别和一般的相互转化,但是他通过敌我双方兵力部署和作战方法的奇正变化,已经在局部问题上朦胧地觉察到了这一点。

但孙武所讲的“奇正相生”,从其上下文来考察,似乎主要指的是“奇正”之间的线性的动态联系,而不是唐太宗所讲的敌我之间的交叉联系,交叉联系充其量只不过是“奇正相变”的特殊例子。现代哲学告诉我们,个别和一般的动态联系,就是由个别上升到一般,由一般再回到个别。个别——

—般——个别,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从诸多战争“个别”的部署和打法中抽象出来的一般原则,这就是“正”。但这个一般却包括不了新发生的战争的个别性;为了赢得新发生的战争,必须在一般的指导下创造出与以往战争不同的部署和打法,这就是“奇”。这个奇被人们熟知了,它就上升到一般, 成了“正”。但这个“正”仍然包括不了新发生的战争的个别性,所以还必须从新的战争情况中引出新的部署方法和打法,以便出奇制胜。这样,奇正的相生相变,就会象江河奔流不竭,不可穷尽。

但必须指出,“奇正”的相生相变,是一个内容不断丰富的过程。不同

历史时代的“奇正”,有着不同的内涵。“奇正”处于螺旋上升的状态中。孙武把奇生相生说成是一个闭合的圆环的循环,张预也把奇正相变视为宿环,始终处在同一水平线上,那是不对的。

毛泽东既重视研究战争的一般规律,更强调研究战争的特殊规律;既重视前人的战争经验,更强调要根据自己面临的战争的具体情况提出自己的战略战术。毛泽东的这一思想,和孙武的“奇正相生”之论,是息息相通的, 两者都可以激励我们千方百计掌握已有的军事知识,并在这些知识的引导下去创造、去求新、去开拓、去发展,为军事实践提供新方法,为军事科学增添新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