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兵法中的哲理说“形名”

“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这是《孙子·势篇》中的一句话。何谓“形名”?三国时的曹操释说:“旌旗曰形,金鼓曰名。”认为“形”指“旌旗”, “名”指号和鼓,靠这些工具就可以指挥人数众多的大部队,如同指挥人数很少的小部队。曹操是个大军事家,又是第一个为《孙子》作注的人,所以后来的《孙子》注者不少人都同意他的看法,称赞“曹说是也”。有的人为了说明曹操见解的正确,还阐发说,“《军政》曰:‘言不相闻,故为鼓铎; 视不相见,故为旌旗。’今用兵既众,相去必远,耳目之力,所不闻见;故令士卒望施旗之形而前却,听金鼓之号而行止,则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故曰:此用众之法也。”显然,在曹操看来,“形名”不过是指挥军队的两种具体的器物。他的拥护者引经据典也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曹操这种理解正确吗?早就有人表示过怀疑,唐代的杜牧就是一个。他问道:“旌旗钟鼓,敌亦有之,我安得独为形名,斗众如斗寡也?”这个问题确实值得研究。杜牧的看法是:“夫形者,阵形也;名者,旌旗也。战法曰,‘阵间容阵,足曳白刃。’敌大阵之中,复有小阵,各占地分,皆有阵形。旗者,各依方色,或认以鸟兽,某将某阵,自有名号,形色已定,志专势孤,人自为战,败则自败,胜则自胜,战百万之兵,如战一夫。此之是也。” 杜牧认为,“形”指的是阵形,“名”指的是旌旗。为了便于发挥武器的作用,打仗时大阵之中又有许多小阵,这些小阵都按一定的形状排列。不同颜色的旗帜,用来区分众多将领所排列的小阵,旗帜是不同将领不同阵形的代名词。这样可以促使各个将领独自为战,与百万之敌战斗,就象和一个人打仗一样。

在这里,杜牧不仅对“形名”的解释与曹操不同,而且也不象曹操那样, 把“斗众如斗寡”理解为“指挥大部队作战如同指挥小部队作战一样”,而是理解为同众多的敌人战斗就象同少量的敌军作战一样。从《势篇》的文义来考察,杜牧对“斗众如斗寡”的见解,我看是比较符合《孙子》的原但是, 杜牧仍未摆脱曹操把“形名”理解为两类具体东西的影响,因之我们也可以象他诘难曹操那样诘难他:你可以用不同颜色的旌旗命名不同的阵形,敌人也会这样办,为什么就惟独你能使自己的部队“战百万之兵如战一夫”呢?

所以,在我看来,要正确理解“形名”必须回到孙武生活的社会环境之中,从当时的哲学思想,而不仅仅是从兵学思想中寻找答案。因为兵学与哲学历来都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了解中国哲学史的人都知道,在春秋,特别是战国时代,“形名”问题曾经被各个学派所关注。“形”是形体,引申为各种实际存在的事物,“名” 指名称,“形名”也就是“名实”。《尹文子·大道上》说:“名者,名形者也;形者,应名者也。⋯⋯故形名者不可不正也。”强调名称是用来命名客观事物的,客观事物是被名称来命名的。因此必须形(实际)名(名称) 相符,不可名实相怨(背离)。后来韩非把名引申为言论、法令、名分,主张“形名参同”(根据事来检验言),“循名责实”(按照名分考察其应负责任完成情况),强调的是职责相符,名实相台。《六韬·文韬》中有言: “将相分职,而各以官名举人,按名督实。选才考能,令实当其能,名当其

实”,中心讲的是人才要名实相当,不可有名无实、徒有虚名,和韩非讲的意思近似。

孙武这位兵家的代表人物,绝不是把当时思想家们关注的“形名”—— 名与实的对立统一问题——当成曹操等人所说的具体的军用器物,而是从哲学的高度看待“形名”的。不过,与其他哲学家不同,他不仅强调要名实相符(对己),而且也强调名实相背(对敌)。

何以见得呢?

孙武的后代孙膑在其兵法中论述过“形名”问题。他说:“有形之徒, 莫不可名,有名之徒,莫不可胜。故圣人以万物之胜胜万物,故其胜不屈。战者,以形相胜者也。形胜之变,与天地相敝而不穷。形胜,以楚越之竹书之而不足。形者皆以其胜胜者也。以一形之胜胜有形,不可。所以制形一也, 所以胜不可一也。故善战者,见敌之所长,则知其所短;见敌之所不足,则知其所有余。见胜如见日月。其错(措)胜也,如以水胜火。形以应形,正也;无形而制形,奇也。⋯⋯分定则有形矣,形定则有名矣。”

孙膑这段富有哲理的话比较难懂,翻译成白话,大体是这样的,凡是有形体的东西,没有不可以命名的;而所有可以命名的东西,没有不可以制服的,因此,最有智慧的人就利用万物的不同特点去驾驭万物,所以他能无穷尽地取得胜利。用兵打仗,也是靠的有形体的东西的优长,有形体的东西的优长(如一定力量组成的不同阵形)的变化,象自然界的变化那样不可穷尽。有形体的东西的优长,用尽楚越之地盛产的竹子也不足以写完。有形体的东西都是靠它的优长取胜的。用一种有形体的优长去战胜所有别的有形体是不可能的。因之,以一种形体去制服另一种形体,这个道理具有普遍意义。因之,所有有形体的优长都是不一样的,也不应该是一样的。所以,善战之人, 看到敌人的长处,便知道它的短处;看到敌人的不足之处,便知道它所有余之处。如果能象看到日月那样看出彼己的优长,那么他的措施就会高敌一筹, 象以水灭火那样。以有形应有形,这就叫做“正”;以无形而制服有形,这就叫做“奇”。⋯⋯职分确定了,就成为一定的阵形;阵形确定了,才能赋予它一定的名称。

孙膑在这里所讲的“形胜”,其实就是“形名”,因为“形”之“名” 总是要力求反映出其“胜”,即反映出其特性的。不仅如此,孙膑还把“形名”与“奇正”联系了起来。指出:“形以应形,正也;无形而制形,奇也。” 但是,“以正台,以奇胜”(《孙子·势篇》),用奇是克敌制胜的关键所在。

“制形而无形,故功可成”(《淮南子·兵略》)。这里的“无形”, 不是说没有形体,没有实,而是说的通过伪装等手段使敌人无法了解己之实情,是孙武所讲的“形人而我无形”的“无形”。只有这样,才能使敌众变敌寡,就象《百战奇略·形战》所讲的那样:“凡与敌战,若彼众多,则设虚形以分其势,彼不敢不分兵以备我。敌势既分,其分必寡;我专为一,其卒自众。以众击寡,无有不胜。”

由上可见,孙武所说的“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意在强调必须通过名实不符的欺骗手段,善于用奇,分散敌人,集中自己的力量,就可以做到与敌众战斗,就象同敌寡战斗那样了。客观上存在的“形”(实)与主观上反映这种“形”的“名”之间的对立统一,为军事家提供了实现“斗众如斗寡”而施计用谋的广阔天地。

毛泽东很欣赏孙武关于形名的论述。他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把孙武的“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等称之为“示形”。他说:“我们可以人工地造成敌军的过失,例如孙子所谓‘示形’之类(示形于东而击于西,所谓声东击西)。”可见“示形” 就是实际是这样,却要伪装得使敌人看着不是这样,使形与名相背离,不一致,让敌人判断失误,而我却能因此而给敌以 出其不意的攻击。毛泽东对“示形”的阐发,清楚地揭示了孙武的“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