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腿的安琪儿

父亲去世后,小拜伦的境遇并没有好转。拜伦太太始终诚心诚意地爱着她的丈夫,上尉的死,徒增加了她的痛苦。她的心情也更加恶劣,脾气变得越发喜怒无常。有时,她会在亲戚和友人面前,极口夸赞自己的小宝贝,称他为“听话的宝贝儿子”,“宴会上的一朵花”;有时,她又会当众嚎陶大哭,斥骂小拜伦是同他父亲一样坏的“小狗崽子”;刚刚把他按在床沿上狠命地痛打,转眼间又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吻个没完。小拜伦既是不幸的母亲排忧泄忿的对象,也成了她悼亡抒情的人生寄托。

痛苦和磨难,先天的残缺,畸形的母爱与不幸的家庭环境,常常使一个孩子变得敏感而早熟:极度地自卑,又极度地自尊。每夜每夜地缠脚裹脚, 邻人投射过来的好奇而挑剔的目光,都在提醒着小拜伦,他不是一个健全的小孩。羞耻和痛苦,使他那双童年明亮的大眼睛布满了忧郁的影子。身有残缺的孩子,往往有着较正常孩子更强烈的自尊心;更何况,父母两系家族的狂暴血液也在小拜伦的周身血管中奔流着呢。他能忍受一切痛苦,却不能容忍任何人哪怕是他自己的亲生母亲触痛他的疮疤。

有一天,保姆带着他在街上散步,一个女人盯着他的步态,叹息道:“多可爱的孩子!可惜瘸了腿!”小拜伦立时愤怒起来,他举起玩具皮鞭扑向那妇人,大声叫道:“不许你这样说!”处处感到失望的母亲有时也拿他的残疾出气,骂他是“小瘸鬼”。小拜伦忍无可忍,他流着眼泪悲愤地回敬母亲: “可这是你的过错呀!”说着,就拿起桌上的小刀向自己的胸口刺去。仆人及时抢走了小刀,这才避免了一场灾难。

1823 年 4 月,在热那亚,拜伦向前来拜访他的一位妇人(布莱辛顿夫人) 说了下面一席话:

我常常回顾我童年时代的日子,回想起我那个时期里感情的强烈,我感到惊讶不已——最初的印象是不可磨灭的。我可怜的母亲,在她之后,是我的同学,因为他们的笑骂,我开始把我的跛脚视为我最大的不幸,我从未能克服自卑感。征服一个人的畸形在头脑里产生的腐蚀人的苦恼,需要天性中伟大美好的素质,而这种苦恼使人对整个世界的感觉都变了味。

不过,母亲毕竟是母亲。在小拜伦的内心深处,仍然深深挚爱着自己的

母亲。每当他去为他讲授希腊文的教师家的花园里采摘苹果时,他总记挂着要给他那亲爱的“可怜的母亲”带些回去。一次,母子俩大吵一场后,小拜伦和他的母亲都跑到附近的药店,打听对方是否来买过砒霜,并反复叮嘱店主,千万不要把毒药卖给对方,以免对方服毒自杀。在他成年后,当他获悉母亲去世(拜伦太太于 1811 年 8 月 1 日病逝)的噩耗时,他那剧烈的痛苦反应,令看到他的人们深感震惊。

婚姻或爱情遭遇不幸的母亲,总是把期望和爱怜加倍地寄托在孩子身上,虽然方式和效果往往大相径庭。小拜伦发蒙很早。不到五岁就被送进了学校。比这更早的时候,母亲和保姆格雷就开始给他朗诵《圣经》和讲述故事了;还常常要他朗读赞美诗。拜伦聪颖过人,学校里传授简单的知识很快就不能满足他的要求,教师也自叹“难以驾御”。母亲虽然时时感到经济恐慌,但还是设法请了两个大学教授为孩子辅导历史、宗教和拉丁文;她还应小拜伦的请求,从公用图书馆里买来了描写希腊、罗马、土耳其历史的故事书籍。小拜伦如饥似渴地读着,这些书将使他裨益终生。

他读《圣经》,也读《一千零一夜》,还读过好些描写旅行和冒险的游记。东方的神秘和奇丽风光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而在全神贯注地倾听虔信宗教的保姆和拉丁文教师讲述的宗教故事以及炼狱魔鬼的神话传说中,小拜伦体会到了一种恐怖的快感。人们从拜伦后来创作的《曼弗雷德》和《堂璜》中,多少能发现这种早年教育的印记。

最令童年拜伦陶醉的却是英国游记作家约翰·穆尔的小说《泽卢科》。小说中的主人公泽卢科与他有着同样的童年经历,自幼丧父,母亲教育不当; 自己有着炸药般火爆的脾气,任性而残忍。泽卢科后来当了爸爸,却掐死了自己的孩子。小拜伦在阅读小说里泽卢科的受虐和虐人的过程中,似乎体味到了一阵阵的快感。难道他是在寻找一种自身境遇及其排遣的替代物,还是从主人公身上发现了自己熟悉的某些东西?

有一天,拜伦太太突然获悉,“邪恶勋爵”的独子已在科西嘉阵亡;小拜伦如今成了勋爵爵位、纽斯台德庄园以及所有家族财产的继承人。一阵狂喜过后,她脑子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写信要求“邪恶勋爵”提供足够负担小拜伦进入贵族学校学习的费用。“邪恶勋爵”没有回信。一想到那个守寡的侄媳妇以及她的瘸腿儿子正在翘首以盼地等待着他一命归西,以便前来接收遗产,他就以十倍的邪恶和百倍的干劲来摧毁庄园和庄园内的一切财产。母亲只好让孩子继续在阿伯丁学校读书。她执拗地相信,天命更胜于人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