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灵犀

就在雪莱和哈丽艾特的关系微妙而危险的时候,他见到了玛丽·葛德汶

——两位思想家和文学家的爱情结晶。玛丽是 1814 年 6 月回到伦敦的。在此之前,雪莱只是在葛德汶家的墙壁上看见过她的肖像。那美丽动人的容貌和深邃明亮的眼睛,曾给雪莱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而在见到玛丽本人后, 他的心潭更溅起了巨大的浪花。眼前的玛丽,要比镜框中的画像更为生动活泼,更加风情万种。她脸庞清秀白皙,一头金栗色的柔发向两边自然分开; 严肃而温和的神情中,流露出思想的成熟和理性的智慧;而她逼人的眼光中又带有一种怀才不遇的高傲和忧郁。雪莱从玛丽身上,似乎找到了他曾在梦境里和现实中寻找多年却从未曾找到的东西。如今,他发现,那纯洁无暇、娇艳无比的智慧女神就在眼前,那将青春与成熟、美丽与智慧结合在一起的理想女子近在咫尺,伸手可及。而在他与哈丽艾特的恋情中,他并没有发现对方的上述特点。

凝视着玛丽的倩影,雪莱回想起他与哈丽艾特的恋情。他们的婚姻和爱情最初建基于相互的同情和怜悯,建基于雪莱做人的信念和责任感。对那场匆匆出走而产生的婚姻,他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感情准备,而缺乏共同旨趣的爱情是不牢固的。他也曾如痴如醉地爱过她,百般呵护地关怀她,把她当作自己心目中崇敬的女神。但理想的泡沫渐渐破灭了。他日益感到失望和灰心。玛丽的到来宛如在他寒冷的生活中撒下一片和煦的阳光,他觉得温暖、温馨;而玛丽对他也是那般爱慕和景仰。他们俩一见如故,相互倾吐衷肠。他把自己的隐衷和盘托出,而玛丽也诉说了自己的痛苦。

玛丽自幼丧母,生活在一个并不幸福的家庭环境里。继母令人憎厌,她只能在生母的墓地上,获得一丝慰籍和安全感。当她和雪莱在一起时,相互都会感到一种融融的暖意相通,彼此都能听得见对方心房的怦怦跳动。但种种有形无形的压力,使他们难以敞开心扉,表达对对方的无限爱慕之情。雪莱是已婚之夫,而玛丽却是青春少女,这种身份角色的差别,使他们痛苦万分,只能强烈地克制自己的感情;他们只能通过彼此之间的一笑一瞥,来默默传递各自寄予对方的无限情思。雪莱赠送了一本《麦布女王》给玛丽。在扉页献给哈丽艾特的题词下,他写道:“斯洛宾道夫伯爵将娶某女为妻,这位女子专为他的财富而嫁⋯⋯当他身陷囹圄,她便弃他而去,这充分证明了她的自私。”玛丽有这句话下面写下一段话:“⋯⋯我是多么地爱这本书的

作者,任何言词也难以表达我对他的爱。他是我最亲爱的人,是我心中惟一的爱,但一切又都使我远离他。我们彼此以爱相许,但我却不属于你,既然如此,我也决不会属于他人。然而,我终究是属于你的,只属于你一人⋯⋯ ‘这无言的轻吻,无形的凝视,这避人耳目,躲躲闪闪的微笑⋯⋯’我已立誓献身于你,而这种赠与是神圣的⋯⋯”

雪莱和玛丽之间的这种隐秘的感情交流很快被葛德汶察觉。他立即禁止女儿同雪莱往来,同时写信规劝雪莱与哈丽艾特重归于好。但长辈的劝阻往往只会起到事与愿违的结果,公开的干预反而增加了双方发展恋情的勇气。见不到玛丽,雪莱愈加思念对方,也愈加感觉到身上羁负的这重婚姻锁链的沉重。他决心同妻子摊牌。雪莱固执地相信,两性的结合,只有在它能够给双方带来幸福与和谐时,才是神圣的。坚贞不渝本身并非美德;在某种程度上说,它还是一种罪恶,因为它意味着容忍对方的种种重大缺失。因此,他将妻子召回伦敦,告诉已经怀孕在身的哈丽艾特,他打算同她继续分居,并与另一个女子私奔;同时保证给予她今后的足够生活费用。

哈丽艾特虽然自身行为不检,一旦听到这一宣布却如五雷轰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毕竟,她和雪莱之间有过美好的过去,她对丈夫至今仍然有着未泯的感情。她因此大病了一场。在雪莱终于离她而去后,她的命运相当坎坷而悲惨。有一段时间,她仍然满怀着希望,渴望丈夫浪子回头,重新来到她的身边。她只恨将她的丈夫夺走了的玛丽。由于某种阴差阳错,她再也没有收到雪莱的信件后,她便放弃了一切希望,自暴自弃,沦于堕落。先是与一位军官同居;在那位军官奉命随部队开拔海外后,她难耐寂寞,又与一个年轻的马车夫同居。不久,那个卑鄙的马车夫把她肚子弄大后又抛弃了她。她不堪忍受社会的指责和旁人鄙夷的眼光,遂于 1816 年底投水自杀身亡。

平心而论,哈丽艾特与雪莱的结合是一场错误的悲剧。它给双方都带来了极其惨重的代价。从道德和人道的层面分析,雪莱并非没有可挑剔之处。至少,他是在妻子有孕在身的时候,屈从于对另一个女子的激情而弃她而去。尽管给妻子留下了足够的钱财,但一个拖着一双儿女的年轻妇人,生活仍然是极其艰难的;并且她要独自接受社会习俗更沉重的压力和来自各方面的诱惑及侵扰。她最后那凄惨的身世命运是令人叹惜和同情的。这是一场习俗偏见的压力和道义情感冲动的结合促成的婚姻。它归根结底是社会造成的,我们不忍对这位注重地位出身的弱女子给予指责。

雪莱在将事情同妻子摆明后,他的心情仍然十分恶劣。在玛丽和哈丽艾特之间作出抉择,他格外痛苦和矛盾。一段时间里,为了暂时忘却和摆脱眼前的困境,他靠服饮鸦片药酒来麻醉自己的神经和思想。

终于,在一天凌晨,他同玛丽出逃了。简·克莱尔在玛丽临行时,突然决定同她的姐姐一起离开这个家。

他们三人逃到法国的加莱港。在他们等候行李的时候,葛德汶夫人随行李同时到达。如果劝阻不成,她希望至少能把简·克莱尔带回。但三人态度非常坚决,葛德汶只好独自怅然而归。不过,在六个星期之后,三个年轻的逃亡者又悄无声息地返回伦敦了。他们早已囊空如洗。加上在异域他乡举目无亲,忍受不了当地的严寒气候,他们只好取消了逃亡海外的原来计划。

回到伦敦后,雪莱和玛丽姐妹面对的是闻讯赶来的债主和人们冷若冰霜

的面孔。除了霍格和另外的两个朋友,其余的熟人几乎都不敢与他们往来。各种谣言诽谤遍地流传,边葛德汶也拒绝与他们见面。他们只好离群索居, 闭门读书。在孤独与寂寞中,他们仍然非常勤奋。雪莱指导玛丽和克莱尔(简嫌自己原来的名字不好听,便改名叫克莱尔)学拉丁文和希腊语。但生计艰难,举贷无门,雪莱不得不卖掉了一台珍藏多年的显微镜。后来传言债主准备向法院提出诉讼,要求逮捕雪莱,雪莱被迫躲进一座小公寓里去,同时忍受着与玛丽分离的痛苦。

天无绝人之路。恰巧这时,雪莱的祖父老比希爵士去世,雪莱因此也获得了一笔一千英镑的年金和三、四千镑的现款。这笔意外的款项使雪莱的生计终于有了转机。他还清债务,给了哈丽艾特一笔固定的年金(200 英镑)。不过,更多的开销都是被葛德汶的家庭耗掉的。

葛德汶是一个性格矛盾、言行不一的理论家。他在自己的理论著作中, 极力抨击现行的婚姻制度和道德文明,但他却坚决反对将他的理论付诸于实践;他尤其不能容忍这种事竟发生在自己的家里,发生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因此,一方面,他屈从于习俗的压力和道德的偏见,拒绝与雪莱往来,禁止范妮去看望他们;但另一方面,他又屈服于生活的压力,不断地向雪莱借钱。在雪莱原来所欠的债款中,很大一部分都是雪莱为了他而向别人转借的。

在雪莱身处窘境、困顿不堪时,他毫无恻隐之心,未施援手,指责雪莱“拐骗”女儿;但在雪莱经济好转时,便立即与之恢复经济关系,向他大量索取金钱,同时却又仍然拒绝与雪莱和他自己的女儿保持关系,甚至在雪莱开给他的支票上不愿意落下自己的名字,而要用另一个假名代替。当雪莱写信对此表示惊讶并指责他的这种自相矛盾的行为时,他竟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说,正因为他是向诱惑他女儿的人借贷,所以他不能接待玛丽,因为他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能让天下人耻笑说他是拿女儿的名誉来换取偿还他债务的钱款。起劲地攻击现代文明道德的人却最忠实地恪守现世的道德标准, 宣传社会主义的理论家偏偏自身违背正义的准则。或许,这正是现代文明产生的一种特有的知识怪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