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中的史实与虚构

《三国演义》是一部历史小说,它的内容有和史书相符的成分,也有和史实不符、虚构的成分。清代史学家章学诚概括为“七分事实,三分虚构”。在他以后的《三国演义》研究者们,大都沿用或同意章氏这一说法,这个“七实三虚”只是就其大概而言,并非精确的统计数字,虚和实的关系不是互相游离,各自独立的,而是互相错杂的,互相渗透,水乳交融的,而且,作为文学作品的一种,历史小说和作为科学著作的史书有本质的不同。历史著作所写内容,应力求符合历史的真实面貌,最忌虚构,它运用精确的史料,严谨的逻辑,调动读者的理智去说服读者;而历史小说作为文学作品的一种, 它“所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它要调动读者的不仅是理智,而且有感情,它不仅要说服读者,更要感动读者,正因为如此,在历史小说创作中,就绝不能排除想象和虚构,不仅“虚”的部分和史书不符, 就是“实”的部分也不是照录史书,而是经过了作者挑选和重新处理,灌注了作者的爱憎,改造成与史收或多或少不同的另外的东西了。

《三国演义》这种虚实错杂交融的写法,很容易使读者把史实与“小说家言”混淆。象桃园三结义、庞士元落凤坡丧命、周瑜嫉妒诸葛亮等等虚构情节,都曾被某些学者误认为实有其事,更不要说封建社会里根本读不到也读不懂史书的平民百姓了。

《三国演义》,同时也有可能从史书中了解和认识它与历史的区别,既获得艺术享受,又弄清历史的真相,两者可以兼得。

《三国演义》中的想象和虚构,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情况:

  1. 据史实而扩展,例如前面提到的桃园结义,史书没有记载,但却不能说没有来由。《三国志·关羽传》是这样写的:“先主(即刘备)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座,侍立终日。随先主周旋,不避艰险。”《张飞传》“(张飞)少与关羽俱事先主,羽年长数岁,飞兄事之。”“恩若兄弟”、“兄事之”都说明刘、关、张关系之密切。作者根据上述记载,发展成为结义,主要是寄托他对于封建社会君臣关系的理想,并且在艺术上给故事增添传奇色彩。

再如关羽斩颜良、诛文丑,也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常以为实有其事。其实只有斩颜良见于史书,诛文丑则有虚构的成分。在历史著作中,只有“文丑”“被斩”的记载,而没有写明被谁所斩,大约是死于乱军之中。《三国演义》的作者为突出关羽的武勇,不但写了斩颜良,而且虚构了诛文丑。有斩颜良在前,把诛文丑的功劳归于关羽,这种想象和推演就显得自然顺利, 完全被读者、听众所接受。这正合乎鲁迅所说“不必是曾有的真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这一文艺创作的规律。

这一类中最突出的例子是第 37 回刘备“三顾茅庐”的故事。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刘备拜访诸葛亮的事,只有五个字:“凡三往,乃见。”在《三国演义》中这五个字扩展成为整整一回书。刘备和诸葛亮是作者心目的理想的圣君贤相的典型。在这回书里,作者以丰富的想象和杰出的创造才能,描

写了刘备三访诸葛亮的细节,生动地塑造了刘备和诸葛亮的形象。刘备的屈己恭人,求贤若渴;诸葛亮的心怀天下,卓然不群,不仅给人深刻的印象, 而且有着强烈的感染力。但所有这一切并没有超出“凡三往,乃见”的范围。

  1. 移植史实,结构新的情节。这类例子在《三国演义》中相当多,大都做得熨贴自然,无衣无缝。如第二回“张翼德怒鞭督邮”的故事,安史书记载原是刘备的事,《三国志·先主传》说,当时刘备做安喜县尉,督邮到县检查工作,刘备求见,督邮不予接待,刘备盛怒之下,直闯入内,把督邮推翻在地,打了二百棍,然后把他拴在马桩上,把县尉的印绶挂在督邮的脖子上,扬长而去。刘备这一行动与我们在《三国演义》中所见喜怒不形于色、仁义宽厚得的乎虚伪的刘备形象是何等不谐调;这种豪爽粗犷的举动,大快人心的作为移植在嫉恶如仇的张飞身上,却是十分贴切自然的。

再如著名的《草船借箭》的故事,按史书记载是孙权的事情,发生建安18 年孙权和曹操战于濡须的时候,这已经是赤璧之战以后了。《三国演义》把它移植以诸葛亮身上,穿插在全书最精彩的赤壁之战当中。赤壁之战的火攻计是黄盖建议的,但在《三国演义》中“发明权”却归了诸葛亮和周瑜, 又从此生发出南屏借风等情节。所有这些大大丰富了诸葛亮足智多谋的军事家形象。陈寿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给诸葛亮很高的评价,但对于诸葛亮的用兵则指出“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三国演义》中的诸葛形象是个集一切优点于一身的理想人物,和史书的记载是有出入的。

  1. 借事生发或完全虚构。吕布与貂蝉的故事,史书上只有一影子。《三国志·吕布传》说“(董)卓常使(吕)布守中门,布与侍婢私通,恐事发觉,心不自安。”又《后汉书·董卓列传》:“时王允与吕布及仆射(官名) 孙瑞谋诛董卓⋯⋯三年四月,帝疾新愈,大会未央殿。卓朝升车,既而马惊堕泥,还入更衣,甚少妻止之,卓不从,遂行。”从上述记载可以看到王允谋诛董卓的事迹,但献貂蝉、施美人计则于史无稽,只是“侍婢”和“少妻” 提供了一点影子。影子可以给人启发,但结构成曲折有致的情节,刻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则全凭作者的想象力和创造功夫。

《三国演义》的作者怎样运用史料,怎样发挥的丰富想象力和卓越的创造功夫,是很值得思索玩味的。对于史料的选择弃取、改造和虚构都取决于主题的发挥,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塑造。换句话说,作者是史料的主宰,是按照自己的意图,创作的需要处理史料,而不是被史料牵着鼻子走的。明代学者高儒在《石川书志》中说罗贯中做《三国演义》是“据正史,采小说”, 似乎他是以“正史”为依据,决定对小说(稗官野史、戏剧、平话)的弃取的。其实不然,史书《三国志》以曹魏为正统,《三国演义》则以蜀汉为正统,拥刘抑曹的倾向非常鲜明强烈,例如杀吕伯奢这件事,《魏书》、《世说新语》、《杂记》三本书所记得是三个样子。《三国演义》的作者偏偏选了对曹操最不利的《杂记》的说法。又如曹操征马超按史书记载,本来是曹操汀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在这一战役中,曹操的用兵确可以说“因事设奇, 谲敌制胜,变化如神”(《魏书》语),但《三国演义》却突出曹操一次战斗中的失利,描写他割须断袍,大出他的洋相。反过来作者对于他的理想人物诸葛亮,态度却不同,例如前边说过的《草船借箭》本来是孙权的事情, 而罗贯中把它移植到诸葛亮的头上。又如诸葛亮多次出兵伐魏,大多以失利告终,但《三国演义》中的描写却给人一种诸葛亮每次都获得胜利的印象。

这些和史书记载不相符合的虚构和想象,绝不是《三国演义》的缺点, 而是它作为历史小说的长处,作为文学遗产,其中的经验值得总结和探索; 而若要从《三国演义》中获取历史知识,分清虚实,辨明真伪是很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