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的抗清复明活动与陶汝鼐案

何龄修一

湖南抗清复明活动稍后于江浙,但一开始便具有鲜明的特点:以军事、以战争为主,并且最早开创出明军与农民军联合作战抗清的局面。随着清军历次进征湖南,湖南的抗清复明活动明显表现出它的跌宕起伏。

明弘光政权覆灭前后,湖广(今湖北、湖南)全省明朝力量空虚,局势混乱。原驻武昌的强镇宁南侯左良玉东下“清君侧”,死在半路,军事上失败,其子梦庚率部降清。而自陕西败退湖广的李自成农民军,新遭因李自成被害痛失领袖巨创,余部“号三十万”①,群龙无首,散在澧州(今湖南澧县)等地。明湖广总督何腾蛟、署湖北巡抚堵胤锡丧败之余,慑于清军强大, 深感势孤力单。明隆武元年(1645)九月,督师何腾蛟、湖北巡抚堵胤锡把眼光转向农民军,觉得“击之则众寡不敌,收之则可得其用”②,于是主动与李自成军李过、高一功、郝摇旗等部接触,逐渐实现联合。隆武号李过、高一功等所部为忠贞营,赐李过名赤心,高一功名必正,郝摇旗名永忠。清顺治二年(1645)十一月,清廷因李自成军余部仍集结湖广,便命平南大将军多罗贝勒勒克德浑等率众进征。顺治三年正月,清军抵达武昌。两湖的战争形势骤然紧张起来。

此时,何腾蛟、堵胤锡猛增数十万军队。堵胤锡升任总督恃郎。何腾蛟开府长沙,请于朝廷,以监军道章旷为湖北巡抚,在湘阴筑垒为营,力扼强敌,又以长沙兵备道傅上瑞为偏沅巡抚,扩编明军黄朝宣、张先壁、刘承胤、马进忠等为九镇,缩编农民军李过、郝瑶旗、袁宗第、王进才部为四镇,合十三镇以拱卫湖南。“资、邵间土豪峒首多举族以应。”③清军在武并没有休整。勒克德浑分遣护军统领博尔辉等马不停蹄南下进军临湘。湖南地方抗清复明活动从此揭开序幕。

何腾蛟、堵胤锡自觉兵力充实,不想被动挨打,采取南北两路应敌。北路在堵胤锡督导下,驻守洞庭湖北面公安、澧州一带的忠贞营主动出击,进攻荆州,攻围 12 天后,几乎破城。但清军在临湖一战得手,随后就直趋岳州

(今岳阳市)。因荆州危急,清军折向西北,攻击洞庭湖北忠贞营的根本重地。他们取石首后,派出尚书觉罗郎球等偏师轻骑潜袭公安草坪,打破李过、高一功部老营。郎球等率部乘夜疾驰,分两翼冲击围攻荆州的李过等军营, 李过、高一功等迅速渍败。南路攻防兼备,何腾蛟调游击吴学等率亲军帮助章旷增强湘阴守御,又指挥章旷、郝摇旗等进至岳州,迎击清军,在岳州、潼溪(在今岳阳县东)、湘阴连续三次大败清军,“江楚间民兵皆结寨固守以应。”④北南两路初期的胜利,导致一种明显的新的进取目标:收复荆州后继续东下,收复岳州后继续北上,两面合捣武昌。然而荆州的失利使实现这种目标的意图严重受挫。北路李过等军退回澧州。福建隆武政权也由于弃守仙霞关,被清军长驱直入,面临崩溃的危险。在这种形势下,章旷等在岳州已难以前进,加以后援不继,被迫退回湘阴。清勒克德浑班师。

这是湖南抗清复明战争的第一次起伏,双方可说打成了平局。这种结局保障了湖南地方短时间的安宁。

明清双方都没有忘情于湖南。

顺治三年八月,清廷改派恭顺王孔有德为平南大将军,偕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等率满、蒙、汉大军征湖广。顺治四年二月,清军已进至湖南作战,军锋甚锐。总兵王进才弃守益阳。何腾蛟亲军副将满大壮与王进才部迎战清军于湘阴,王进才部先溃,焚湘阴城南走⑤。章旷、满大壮被迫退往湘潭。接着何腾蛟、章旷又在清军威胁下分别逃往衡州(今衡阳市)、宝庆

(今邵阳市),长沙、湘潭相继陷落。“初,腾蛟建十三镇以卫长沙,至是无一足恃,时人恨之。”⑥四月,衡山失陷,明总兵陈四明降清,满大壮战死。吴学屯兵湘邵间坚持抗清作战,后失败被俘遇害。

与此同时,在广东肇庆即位,随后流亡广西梧州、平乐、桂林、全州等地的永历政权,也争取湖广。顺治四年二月,明廷派遣中书、副将资捧永历手敕,“谕楚五臣,仍著地方官敦促赴召。”⑦楚五臣包括原来任礼部尚书湖广夷陵州(今湖北宜昌)人文安之、原户部尚书湖广宁乡人周堪赓、原江西巡抚湖广益阳人郭都贤等。三月,在从湖南增援桂林的总兵刘承胤扈卫下, 永历自桂林移跸武冈,改武冈为奉天府,以原岷王府为行宫。南明政权的关注,对湖南的抗清复明活动是一种新的推动力。但军事形势大气候对南明仍然不利,一时还不能扭转。

何腾蛟单骑到衡州。在衡州的明总兵黄朝宣、卢鼎并没有急当时军务所急,齐心协力准备抗清,而是全力内讧,举兵相攻。腾蛟约束不住。自长沙失陷后,明总兵张先壁、马进忠和王进才等溃败,在各地大肆淫掠。张先壁先使邵阳、新华、新宁等处遭到涂炭,四月,转到衡州劫掠。卢鼎不能抵御, 败走。何腾蛟辗转亡命祁阳、辰州(今沅陵)、永州、东安白牙市等处。孔有德乘衡

州空虚,出兵占领,斩黄朝宣及其四子。八月,孔有德率前锋统领线国安,与署湖广总督佟岱取道祁阳攻占宝庆,进薄武冈。刘承胤降清。章旷忧病死于永州。永历偕何腾蛟匆忙逃往桂林。明大学士吴炳护永历世子走城步, 但城步被清兵所占,吴炳被俘。永州也被清兵占领。九月,孔有德等三王奉诏班师回京。十一月,清军又占领沅州。明偏远巡抚傅上瑞投降,后与刘承胤都被清人所杀。“时湖南北六十余州县望风靡走,无一守者。”⑧清军占领各州县,设官分治。

顺治五年(1648),全国性抗清形势好转,湖广邻省江西、广东相继发生重大的反正投明事件。正月,清江西提督金声桓等首先举义。四月,清广东提督李成栋步其后尘反正。清朝在两个大省的军事首脑反正,改变了明清两方在前线的力量对比,“天下欣然有中兴之望。”⑨而孔有德等南征大军班师,使湖南清军守御薄弱,不能巩固它的统治。这就促进了湖南抗清复明活动的第一个高潮到来,表现在湖南的军事、政治形势出现了重要变化:

清军在正面战场上退缩,自湖南暂时回驻武昌。堵胤锡、何腾蛟在北、南两面同时转向反攻。“胤锡传檄诸镇俱出湖南”⑩,乘机收复失地。四月, 马进忠复常德,王进才复桃源、澧州、石门,忠贞营也克复湖北州县荆门、宜城。五月,马进忠部与清军激战于牛皮滩、麻河,大获全胜,杀清军七千余人。七月,郝摇旗率兵在湖南南部作战,收复靖州、道州(今道县)、临

武、蓝山等处。何腾蛟利用赣粤反正之势集结散亡,“身先士卒,大战日月桥,遂复全州。进攻东安,克之”(11),又进取宝庆。于是,一些原总兵各率兵出山来会。何腾蛟攻围永州,故明御史刘兴秀“心在故国”,“为内应,事觉,死亡。”攻围三个多月,城中清军“无援饷匮,兵食城中居民殆尽”,“并取兴秀尸烹啖之。”(12)十月,何腾蛟终于占领永州。随后, 他乘胜收复衡州、衡山,继续北上,堵胤锡招忠贞营渡江分道趋常德。马进忠与忠贞营不和,“尽焚刍粮、庐舍走湘乡。”(13)十一月,堵胤锡与忠贞营在常德无所得食,于是帅部攻长沙,不克,转至湘潭。忠贞营与明军共“数十股,分头攻陷湖南各府州县”(14)。何腾蛟“单骑免胄,入湘潭视师”(15),与堵胤锡等“相见甚喜。时大镇聚湘潭者数十家,军声大振”

(16)。

反正事件产生连锁反应。顺治五年三月,清辰常沅道戴国士剪发辫、去满冠、戴乌纱,预先联络张先壁军到沅州(今芷江),即行反正。四月,清贵州黎平守将陈友龙(原刘承胤部,后降清)又反正投明,随后他攻入湖南, “由会同、黔阳、沅州入[贵州]思州”(17),又克复城步、新宁、武冈, 进攻宝庆,后为郝摇旗所杀。清辰州守将马蛟麟(原左良玉部,后降清)在马进、明原监纪推官郑古爱策动下准备反正,期以十一月,“整军归也。”

(18)在此前后,“功名之士自拔来归,问关辐辏。”(19)这种情况反映出,明清间在湖南的斗争异常激烈。

士民抗清复明活动蓬勃兴起。顺治五年,“当明师势盛,湖湘民士三百余人起兵。应腾蛟、胤锡,所谓戊子江上之师也。”(20)当时“湖南北义旗”遍地(21),烽火连夭。“顽民起应明者自号义兵,用永历年号。”(22) “湖南、湖北百姓尽裹网巾,白布缠头,擒杀县佐,公文阻隔,音信不通。”

(23)“革泽不逞之徒假前朝宗室以号召四方。”(24)少数民族土司、民人也积极参加,“其界在司峒者强半蓄发裹网”,清军陷入困境,明军声“势因而愈张”(25)。当年,明监察御史余鹍起、职方主事李甲春起兵,攻克宝庆。九月,耒阳士民起义,衡阳举人夏汝弼救出被清军俘擒起解的明楚王宗室、原光禄少卿、衡州府同知朱蕴金,“会耒兵起,遂推为主。”(26) 十一月,永历政权行人王夫之与举人管嗣裘、夏汝弼、南岳僧性翰等在衡山起义。外省义军也进入湖南活动。冬,“江西土蓬饥民相聚亡命数千人,横行浏[阳]邑。”(27)当然,戎马戒途,战乱不息,也有泥沙俱下的情况。“里中土鬼假兴义名放火劫财,鱼肉乡井,文武官衔皆空头扎子,或并扎付亦无者。”(28)朱蕴金所部后来就毫无纪律,率众大肆剽 掠,茶毒乡里。但官民起义配合了明军的反攻,加速了清朝在湖南的失败。

湖南抗清复明活动第一次高潮的战果,没有保持下去。顺治五年九月, 清廷召回孔有德等三王南征军,又派出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为定远大将军征湖广。六年正月,济尔哈朗率军由安陆府渡江抵长沙。当时,何腾蚊离开在衡州的军队到湘潭,而在湘潭的忠贞营正随堵胤锡出发援江西金声桓,马进忠原奉命攻长沙,至此惊避。济尔哈朗侦知湘潭空虚,令顺承邵王勒克德浑、都统阿济格尼堪前驱进袭;十九日,他亲统万骑“自岳麓潜师至潭”(29), “生擒腾蚊,拔其城。”(30)济尔哈朗诱降多日,腾蛟不屈,被拽至流水桥岸杀害。堵胤锡东行刚抵攸县,江西南昌已破,金声桓等败死。堵胤锡赴援已没有意义,南走广西,于十一月二十六日病死。济尔哈朗分兵取辰州、宝庆、衡州等府六十余城。顺治七年(1650)正月,济尔哈朗班师回京。

这是湖南抗清复明战争的第二次起伏。

从顺治六年初夏起,经过约两年的交涉,张献忠大西军余部孙可望接受永历的封号,与永历政权实现联合恢剿。顺治九年(1652)月,孙可望把永历帝迎到贵州安隆(改名安龙)。永历政权搬到贵州,邻近湖南,给湖南抗清复明活动增加了活力。而湖南实际上成了贵州永历政权和大西军余部的侧翼,战略地位更加重要。自济尔哈朗班师后,洞庭湖沿岸岳州、常德等府一些州县由王进才、袁宗第等继续占据,马进忠则仍伺机活动。湖南的局势还是动荡不定的。

清政府已把战略进攻的重点转移到西南,打击和消灭永历政权、大西军余部。顺治八年(1651)八月,平西王吴三桂、都统李国翰奉旨征四川。九年春,三桂分兵取成都、嘉定、叙州、重庆等地,窥伺贵州。定南王孔有德以精骑出河池州向贵州,命“将军、续顺公沈永忠拨重兵驻防沅州,以扼楚粤门户”(31),大军驻扎柳州接应,与吴三桂形成夹击贵州之势。秦王孙可望以抚南王刘文秀为帅,白文选、王复臣为副,自成都攻川北,抵敌吴三桂;安西王李定国为帅,马进忠、冯双鲤为副,自贵州出黎平、靖州,抗击孔有德,即以强劲的兵力进攻清军南北两翼中较脆弱的一环。五月,李定国军大破清靖州守军,连下武冈、沅州、宝庆后,自东南下,兵锋直指广西桂林。七月,李定国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破桂林,孔有德举火自焚。李定国军的胜利,激起湖南抗清复明活动的第二次高潮。

当时,清廷正加派敬谨亲王尼堪为定远大将军征湖南、贵州。桂林为李定国破后,清廷“敕王毋往贵州,取湖南宝庆后入广西”(32)。李定国在桂林没有停留,就回师北伐,取永州,进拔衡州,停驻休整。孙可望乘李定国胜利,也出兵至沅州,取辰州,斩清总兵徐勇。十一月,李定国分遣马进忠、冯双鲤等北征,“下长沙,略地岳州。”(33)张光翠也出宁乡。张胜国等统兵次湘阴。而尼堪大军抵湘潭,两军决战不可避免。李定国故意示弱, 命马进忠等全部南撤,诱敌深入,伏兵蒸水两岸等待。尼堪领兵逼近衡州, 进到李定国的伏击圈,伏兵奋起歼灭清军,击毙尼堪。半年之内,李定国在桂林、衡州连续获捷,“两蹶名王,天下震动。”(34)湖南抗清复明活动第二次高潮至此达于极点。

李定国“军声大振,湖湘士绅纷纷起义师,逐清吏以应”(35)。醴陵诸生廖志灏积极进行复明运动。“志灏尝与衡湘遗民往来谋光复。顺治间何腾蛟、李定国先后据衡州,各地纷起响应。志灏于山中秘造兵器,畜鹅鸭数千头于池以乱其声。”(36)顺治九年十二月,桃源人印象鼎接受南明“安化伯莫宗文牌委团练兵马”,以作为“声援”,于是招集二、三千人,“屯聚安阳山、香山、川过峒等处,乘间思逞”(37),并于次年二月攻破桃源县城,杀清朝知县、典史、巡检等官。湘东南桂东、桂阳、兴宁等县有红头军结聚。湘北慈利山民则组成白缠头军,与朱三为首的逃兵联合,“扰县境”

  1. ,攻入安乡,“劫库毁公署。”(39)少数民族也乘机蜂起,常德府有苗民活动,永州府瑶民“出没无常”(40)。清军军纪败坏。九年,他们“两至宝庆,自三月至十一月以邵阳及武冈、新宁、零陵、东安为粮薮,民遭蹂躏,多藏匿山峒,其被掳杀及冻饿死者无算”(41)。尼堪死后,“元

戎新丧,纪律顿弛,众兵以牧马为名纷至各处,居民逃匿。”(42)这就必然加剧清朝与湖南士民的矛盾,使士民起义更加发展。但永历政权本身很脆弱,无力利用时机,进一步反攻,扩大战果。

其后,明清双方在湖南有较短暂的相持。北面有川楚交界山区以李来亨、郝摇旗、刘体纯等为首的夔东十三家军,拊湖南地区之背。南则孙可望及其所部常在湖南的西南部宝庆、武冈、靖州、新宁、城步一带活动。地方也不时发生抗清复明起义。李定国大军退往广西。清朝虽统治湖南较广大地区, 实际上处在“腹背受敌”的危险地位(23)。战争的相持状态,已是湖南抗清复明战争的第三次起伏了。

清廷必须稳固地控制湖南,才谈得上解决永历政权的问题。经过缜密的研究,清廷认为“必得夙望重臣,晓畅民情,练达治理者假以便宜,相机抚剿,方可敉宁”(44)。而遍察廷臣,只有内院大学士洪承畴可当此重任。顺治十年(1653)五月,清廷命洪承畴经略湖广、广东(后改江西)、广西、云南、贵州等处地方,特晋太保兼太子太师、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闰六月,清廷颁给敕命。与此同时,清廷又为他增加辅翼。六月,清廷命川湖总督祖泽远专督湖广,而以陕西总督孟乔芳兼督四川,仍设广东广西总督, 以洪承畴举荐的原任大学士李率泰出任。十一年(1654)月,洪承畴率军到湖南,以此为基地,在长沙开府。

相持阶段最大的政治事件,是发生了震惊一时的大案——陶汝鼐案。 相持阶段政治上的动荡,使湖南地方的清朝官吏很注意镇压和清算,社

会上弥漫着告讦的风气。比如严首升,字平子,湖广华容人,“读书万卷, 未博一第。”(45)顺治九年“六月抄,连有非常事,无妄勿药”,“爪蔓在门”,“坎坷应来了。”(46)这是暗示牵连进政治案件,身入罗网。罗人琮,字宗玉,号紫罗,桃源人,崇祯时举人。父其鼎,崇祯十二年(1640) 进士,官行人,后“间关就何腾蛟于长沙,请为犄角”。其鼎不久病死,临终时认为“国家破坏难收,九泉犹有余憾”,“属其子人琮固常澧以通滇黔, 为长沙声援。”(47)于是人琮练团,其仆从实、张六、守义、李大宏“襄举义旅”,协助、配合王进才,“每战必先驱陷阵。”王进才南走后,“人琮蓄发匿山中。捕事张英芳捧檄收进才兵所遗辎重。细民吴虎儿为芳乡导, 投刺人琮,逼索四百金饷军。有顷,虎儿就县告人琮从明。县令逮人琮、鲁男、胡维祺等数十人入狱。”(48)从实等四仆也下狱。人琮“家破犹存舌, 身余几剥肤”(49),从实、张六被监毙。陶汝鼐案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发生的。

陶汝鼐,字仲调、燮友,湖广宁乡人,拔贡生,崇祯六年(1633)举人。弘光时,他由翰林待诏改职方郎,任监军,后又授检讨。弘光亡后,汝鼐回乡,组织武装护村,积极从事复明运动,明大学士何吾驺比之为张良报韩, 称“张良终是报韩人”(50)。顺治九年,李定国在克复衡阳、湘潭后,派遣石见五串约汝鼐、周堪赓、郭都贤等见面。十月尽,他们同在南岳衡山寺庙中晋谒李定国,商讨“起义兵逐清吏”。李定国军与湖南士民联络、配合的各项活动,“汝鼐皆颇预闻。”(51)十年二月,长沙府胥役潘正先向清朝方面“首叛”,“逮百余人,汝鼐在列。”(52)或说“湖湘名士被系者

三百余人”(53),堪称大案。

现存顺治十年六月清偏沉巡抚金廷献上报此案的一份揭贴,可以看到案发初期的一些情况,其中列举的案犯共二十余人。金廷献说,当时局势不稳, “人人纷传,士民作祟,情甚于贼。适有长沙府役潘正先,先为伪官胁从跟役,后自行首出所属绅衿百姓与伪官刘知府书札、塘报一束。”“当行所属, 勒限密拿。”(54)

陶汝鼐被关押在长沙府狱。金廷献进行敲诈,从刘知府书札中检出汝鼎“与前郡守启,索重贿”。所谓“刘知府”、“前郡守”应是南明时长沙知府。汝鼐的书信显然没有多少把柄可抓,金廷献也只能泛泛地指摘“语句狂妄毁讪,自列翰林,中藏又不可测”。因此,汝鼐拒绝讹诈。金廷献便加倍残酷惩处,“夜集鞠于真武庙”,“遽命杖”,严刑逼供③。汝鼐“临鞠呼佛”(56),只好仍将他囚禁。四月,“当事列诸反状以闻”,汝鼐等罪名“罗织成,命贱不可鬻”,“法当死。”(57)

同时被捕百余人(或三百余人),还有逃脱者,今都已难考。掇拾丛残, 得数区区,简介如下:

王二南,号放叟,湖广茶陵州人,明末贡生。明亡后,他“遁迹穷谷, 自号顽民”(58)。金廷献说他“自称全发”,“又有通贼禀贴,媚求伪职, 见过伪王,联络义士之举。”“被逮,绝粒七日不死。”(59)

朱之宣,字子昭,湖广湘阴人,隆武二年(1614)解元。明亡后,他“隐于樵,自号砍柴行者”(60)。金廷献说他有私通南明的书札,“条陈之策, 望贼之殷,怨恨[清朝]之情,盈盈纸上,不轨之心,包藏非小。”金廷献强调朱之宣、陶汝鼐,“此二逆者留之终非我有,养之实为祸胎,又不可不重处以靖根株者也。”

石开云(依名与字相关之义,应即前述之石见五,见五为字),湖广湘潭人,岁贡,隆武时荐举。父万程,曾任常州、杭州知府,官至浙江按察司副使温处兵备道。开云为万程庶子,“顺治初以故臣子为怨家所告,诬其与宁乡陶汝鼐有异谋,逮省考掠。”(61)金廷献说他“见受贼票贼示,更有方巾、网子凿凿可据之”,认为王二南、石开云“二人者合应重处,以正厥辜者矣”。

赵而忭,字友沂,湖广长沙人,隆武二年举人。父开心,崇祯七年(1634 年)进士,官至兵部员外郎,降清后官监察御史,因就明太子案疏称“太子若存,明朝之幸”论死(62),说明其尚有心于故明,后免死,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而忭有文名,与钱谦益等交游。陶汝鼐案发,朱之宣、赵而忭“两君皆于事有连”,“赵而忭《虎鼠斋集自序》亦云:甲午放归淮泗。正谓顺治十年狱解后事也。”(63)

胡衷愉,字和子,祖居江西新涂,占籍湖广宁乡,明选贡士,具文武才。明末,他遭祸乱很酷烈,入清后“湖南乱益甚”,“又数年复乱,大狱滋起, 家复破。”(64)可知他也是陶汝鼐案的案犯。

葛长芳、邹世胄、司马台,金廷献说他们“乃湘阴县生员也”,“代贼塘报侦探”。

罗宿、黄永年、徐世浒,金廷献说“又湘阴县百姓也。窥我大兵虚实,探我大兵进止,是倾心从贼,已为贼心膂之托矣。置之重法,毋容再议。”何应凤,金廷献说他是“差役”,“实心事贼,往为通线,煽惑人心,

纠联叛党。”

徐天意、吴兴家,据金廷献说是“伪报内有名二犯”,看来是经过缉查还没有落实的案犯。

蒋之棻、胡跃龙、郭金城、郭金台、陈所闻、龙起霞、陈昂、邓凯等, 金廷献指他们为“潜避逆党”,“皆受贼职,俱有伪迹可据。”其中蒋之棻, 字天植,湘阴人,隆武时举人。“幼善属文,有罗江才子之目”。他显因陶汝鼐案发而避祸去两广,“间关两粤从事戎幕,终不一遂其志。”(65)郭金台,字幼隗,湘潭人,本姓陈,名湜,字子原,“年十三,遭家难,匿中表郭氏得脱,遂冒郭氏。”他在崇祯时两中副榜,隆武二年中举。隆武朝廷授职方郎中、监司佥事,都以母老辞。陶汝鼐案发,“金台遭遇坎懔,国家之际有难以显言者。”(66)“忌者侧目,中以危法。”他“负母匿南岳万峰间”(67),后辗转逃往宝庆等处。其余诸人待考。

以上是可以确定的陶汝鼐案犯。此外,还有周堪凑,字仲声,宁乡人, 无启五年(1625)进士,崇祯时官至尚书,未任乞归。弘光、永历时都以尚书召,堪庚不出。郭都贤,字天门,号顽石、些庵,益阳人,天启二年(1622) 进士,崇祯时官至江西巡抚,永历时以兵部尚书召,都贤已祝发出家。他们是与陶汝鼐一道在南岳衡山会晤李定国的人,但没有在陶汝鼐案中被捕。原因何在?从金廷献揭贴可以看出,潘正先首告时因不了解而不能揭发、金廷献审讯时又没有究出衡山会晤的事实。所以郭都贤等没有卷入,还能在外活动营救。

当时,金廷献严查此案,加紧迫害,并不符合清廷的政治意图。清廷在军事上连遭重创后,认识到既要起用老谋深算的元老故臣,还必须缩小攻击范围,孤立和集中打击永历朝廷与李定国、孙可望等军事将领,因此需要争取和稳定湖南士民、官员。有几件事值得注意:一、与敕命洪承畴经略五省同时,清廷出于笼络湖南乡绅的目的,以原官起用一年半前“坐夺职永不叙用”的左都御史赵开心,开心一到京就弹劾湖广三巡抚即巡抚湖广迟日益、偏沅金廷献、郧襄赵兆麟“剿抚无能”,疏论“江南诸行省每因捕治叛逆, 株连无辜,⋯⋯久铜狱中,虚实未辨,就一方一事可推之他省”。赵开心两炮这样有针对性,可谓前所未有。“上命确察以闻”(68),显然还要追究。二、南明一贯策反绿营将领。早的如策反马蛟麟。九年,孙可望、白文选又在辰州临阵以书招降清朝总兵徐勇。这种斗争很激烈、很残酪。十年,清徽州总兵胡茂祯奉调为经略后标总兵官。十一年初,他驻扎常德。明援剿左将军卢明臣认为胡茂祯“有归顺之意”,便命游击薛崇士派其侄曹宗伯携秦王令旨,潜入常德,“伊侄曹宗伯前捧旨密交与胡茂祯标官刘应祥,系曹宗伯侄婿,有应祥交旨后,随送薛崇士白马骚马一匹,转托曹宗伯来回话,备述胡茂祯云:他不会写字,不便回本,若叫人写,恐泄漏机关,又蹈当日申家黄大厅的故事,只待大师到常德,我不打仗就顺,只叫薛副总莫误了我的性命,等语。”杨鹤、杨嗣昌旧部也跟策反者联系,“常德城内杨家名下有两个姓张姓王的官,托唐乡官说,大师一到,我就将布吊下城来归顺,只不要杀我就好了。如今城内愿来者多,且下面乡绅士庶皆有思汉之念。”(69) 乡绅、将领还泄露了城内清兵军情。后来有关的文件被清方缴获,但胡藏祯等、杨氏乡绅等并没有遭惩处。三、金廷献查办陶汝鼐案时,又续有抄缴。十年四月,清廷接到他的奏报,“查获故明福清王嫡子朱由札井伪刘知府所遗文卷一箱,内载故明宗族废绅往来书札。”刘知府书札即潘正先交出的陶汝鼐案重要证据。谕旨处理办法实际上已提示了结此案的政策,“得旨:朱

由札著即就彼正法,文书即行焚毁。若翻阅穷究,必至扰害地方。所首文书内有干连者,即行释放。”(70)居然只杀一人!若对比究办李之椿案情况, 告发者领头捕人,集中杀害,就特别出人意料外。联系这几件事看,可知这绝非偶然。中间贯串一条线:稳定湖南,加强湖南士绅官民对清朝的向心力。

金廷献不能理解清廷的战略,到十年六月还在喋喋不休他说“相应一一请正典刑,以清内患者耳”。陶汝鼐案的局面,便不能不由新任五省经略来收拾。

洪承畴到长沙后,着手聘请一些湖湘士绅进幕府,在政治上首先抓了陶汝鼐案。十一年五月初,洪承畴为了宣传,破例公开审理此案,“坐幕府前集士民观所讯,首者仍系,脱诸人于禁,重垂慰遣,俾就寓候题。”(71) 这实在令人吃惊:告发者继续监禁起来,被告被捕者全部释放,暂在长沙候旨,“信然丝续命”,得庆“再 生”(72)。顺治十二年(1655)六月,“部覆下,经略[洪承畴]斩诬首者子市,命[陶汝鼐等]以昭雪还绅籍。”(73) 潘正先其实不是诬首者,却背着诬首者的罪名掉了脑袋,陶汝鼐等还当他们的士绅去。这是政治形势决定的。可说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在清初诸谋反大案中极为罕见。

这是洪承畴到湖南后做的一件大好事。这不是洪承畴个人突然变得特别仁慈,也不是郭都贤、龚鼎孳或其他任何人营救的结果。洪承畴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贯彻清廷的意图,执行既定的政策而已。所以不单表现为洪承畴施仁政,甚至州县官如湘阴知县韩有倬也“多所保全,士民交通字迹,见即焚之,得免株连”(74)。其结果不单是陶汝鼐等遇赦,严首升也“仗当路荫庇”,碰上“好心人”岳州府推官刘石芝(75),“[守]义、[李]大宏从[罗]人琮得释”(76),皆大欢喜。

清廷这一政策产生了它希望的结果。陶汝鼐、郭都贤、郭金台等都不再站在坚决反抗者的队伍中(77),罗人琮等考清朝进士当官去了。长沙一诸生陈宏范,“明亡,与陶仲调、朱子昭辈相结纳,毁家养士,志图匡复”, 至此也“幡然变计,佐文襄戎幕”(78),成为承畴幕客。民族矛盾不能完全消灭,甚至雍正年间还发生曾静、张熙案,但总的来说湖南武装抗清的浪潮日益低落。随着南明势力退往云南,孙可望降清,清朝对湖南的统治也趋于巩固。到吴桂最终消灭永历政权的时候,湖南才是他一个不致掣时的比较稳定的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