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严酷的日子里

根据流行甚广的传说,在战争开始的头几天,斯大林受到希特勒突然袭击的震动,完全惊慌失措、意志消沉,他离开克里姆林宫,躲进了近郊别墅, 在那儿仍然处于慌张和无所作为的状态中。

我了解斯大林的性格,这种传说令我感到奇怪。我知道他的经历(国内战争的经验是:布尔什维克失去了 3/4 的领土,但还是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因此加倍地感到奇怪。只是在看了恰达耶夫的回忆录之后,我才了解了斯大林的表现。这些回忆录与那本“冷静客观”的来访者登记簿,使我有可能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灾难降临的头几天。

恰达耶夫写道:“清晨,政治局委员们,还加上铁木辛哥和朱可夫,都聚集在斯大林那里。铁木辛哥报告:德国人的进攻已是既成事实。敌人轰炸了主要的机场、港口、大的铁路交通枢纽。

“⋯⋯然后斯大林开始讲话,讲得很慢,寻找着合适的字眼,有时声音被抽噎所打断。他讲完后,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他也沉默着。最后,他走到莫洛托夫面前说:‘需要再和柏林联系一下,给大使馆打个电话。’”

他还在抱着一线希望:或许,这仍然只不过是一种军事挑衅?

恰达耶夫在回忆录中说:“莫洛托夫从办公室给外交人民委员会打电话。大家都在等。他有点结巴地对着电话向什么人说了一句:‘让他来吧!’然后解释说:‘舒伦堡想要见我’。斯大林简短地说:‘去吧!’

“为了了解新的情况,第一副总参谋长瓦杜丁离开了办公室,几分钟后回来说:‘在没有遇到顽强抵抗的情况下,德军迅速向我国纵深推进。’

“莫洛托夫回到他自己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去了,学着伊凡大帝的模样。德国大使舒伦堡就到那里去见他。”

恰达耶夫继续写道:“和舒伦堡谈完话之后,莫洛托夫回到了斯大林的办公室说:‘德国政府向我们宣战了!’这在政治局委员中间引起了慌乱。”

是的,他们相信“当家的”。他们仍在希望这不过仅仅是一种挑衅,一种对我方力量的试探而已。而与德国大使的谈话把事情全弄清楚了。

恰达耶夫:“斯大林平静地说:‘敌人将在全线受到打击。’然后向军事统帅们发问:‘你们有什么建议?’

“朱可夫说:‘指示边防军全线出击,遏制住敌人。’ 铁木辛哥说:‘不是遏制,而是消灭敌人’。

“做出了决定:部队要竭尽全力、并用一切办法猛攻敌人,并在他们侵犯边界的地方把他们消灭。在未接到特别指示前不要越境。空军要轰炸被占领土上的敌军⋯⋯

“在这战争开始的第一天,大家都相当乐观,相信这仅仅是敌人的短时间冒险,他们很快就会失败。”

我认为恰达耶夫的看法并不正确。铁木辛哥也好,政治局委员们也好, 他们都不过是在讨好“当家的”,不敢说别的,不然以后他饶不了他们,他会记住并和他们算帐的。“当家的”也是在“假乐观”。他当然明白:灾难降临了。但这灾难究竟有多大?

恰达耶夫:“我在走廊里匆匆见到了斯大林⋯⋯他看上去很疲乏、劳顿, 他的麻脸消瘦了。上半天,政治局通过了《告苏联人民书》。12 点钟,莫洛托夫宣读了它。”

斯大林把莫洛托夫推到了前台:是莫洛托夫签署的(互不侵犯)条约—

—让他去应付吧!现在他和莫洛托夫一起起草告人民书,这两人都曾是党的新闻工作者,都曾编辑过《真理报》。

莫洛托夫后来写道:“斯大林不想第一个出面,他想先了解总的形势, 找到合适的调子和所需要的处理办法。”

6 月 22 日中午,全国都听到了政府的告人民书。在许多城市里,人们是在炸弹的爆炸声中听到的。莫洛托夫明显地有些不知所措,他讲话困难,有点结巴。在结束讲话时,他引用了斯大林写下的话:“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 敌人将被粉碎,胜利属于我们!”以后,在整个战争过程中,这段话被反复引用,使之深入人心。斯大林把这段话变成了一种符咒。

恰达耶夫:“两点钟时,我被叫到了莫洛托夫的办公室。斯大林也在那里,他对莫洛托夫说:‘当时你可够紧张的,不过讲的很好。’”

莫洛托夫深感庆幸。他了解“当家的”,知道“当家的”马上就要找出对当时情况负有罪责的人,但很明显,不会是他莫洛托夫。

而全国都在等待全知全能的上帝将要说些什么。可是上帝当时仍在沉默。他在等前线的消息,他还要找出首批应负罪责的人。

恰达耶夫:“当晚斯大林心情沉郁,他愤怒他说:‘帕夫洛夫(首先受到德国人攻击的西线司令员)甚至同各军司令部都没有联系,他说什么上级的指示来晚了⋯⋯怎么晚了?要是我们根本就来不及下指示呢?难道说没有指示军队就不该处于完全的战备状态么?难道为了让我的钟表走动,我还得给它们下指示么?’”

第一个罪人就这样定下来了。

恰达耶夫:“斯大林继续说:‘要下令把居民和企业往东撤,让敌人什么也得不到。”

这句话的含义是:后撤的军队应把城市、村庄、工厂统统烧掉。这就是亚洲的焦土政策。在当时慌乱撤退的时刻,这仅仅是愿望而已。不过在其后的不久就成了现实。

那疯狂的一天仍在继续,前线传来了令人绝望的消息。

恰达耶夫:“铁木辛哥报告:打击是难以想像的严重。在战争的头几小时,敌人就对机场和部队进行了密集的袭击。

“斯大林问:‘难道许多苏联飞机还在地面上就被消灭了不成?’斯大林在办公室内走来走去,他的愤怒到了难以形容的程度:‘难道德国空军到达了所有的机场?’

‘很遗憾,正是如此。’ ‘有多少飞机被消灭?’ ‘据初步统计,将近 700’”。

“事实上,”恰达耶夫写道,“多于此数的好几倍⋯⋯西部战线的损失最为惨重。”

司令员帕夫洛夫再一次受到了诅咒。

恰达耶夫:“斯大林说:‘这是可怕的犯罪,应当砍掉罪人们的头颅!’ 他立刻命令内务人民委员会去调查此事。”

12 小时的工作日在 17 时结束。最后一个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是贝利亚(大概他在临行时又嘱咐了:负有罪责的人应该枪毙。可罪人们已同飞机一起倒下了)。

夜间,工作又恢复了。从 3 点半到夜里 1 点半,斯大林不停地接待来访

者。就在这一天,成立了早在 5 月间他就已计划要成立的机构:最高统帅部

——武装力量的最高指挥机构。像在被推翻了的尼古拉二世时代一样,他把这个机构称为“大本营”。这不是偶然的,正像他不久以后又在军队中恢复了革命者所憎恨的军官带肩章的制度一样,绝非偶然。国际主义,世界革命

——这一切都已被束之高阁。突出了“俄罗斯国家”这一民族主义的概念, 祖国的概念。

他决定谨慎从事,最高统帅部的首脑暂定为铁木辛哥。

  1. 月 24 日来临了。清晨 6 时,最后的来访者莫洛托夫和铁木辛哥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清晨与白昼混为一体。

他丢掉了心爱的镇静面具,现在他是真正的斯大林。没有任何的沮丧和软弱无力,他的常态是狂怒。为了自己的过错,他憎恨一切人。

恰达耶夫:“铁木辛哥报告:尽管我们的部队英勇作战,力图完成关于发动反攻的指示,但暂时还没有得到所希望的结果。

“听完铁木辛哥的报告,斯大林狂怒不已。他把一切罪责都推给了西线司令部⋯⋯然后他又责怪瓦杜丁和铁木辛哥。后两位面色苍白,强忍委曲,

请求让他们上前线。 ‘你们上前线倒是容易,可谁在总参谋部来应付这局面呢?谁来纠正事

态的发展呢?’ ‘他们的请求恰似火上加油,更让他怒火中烧。然后,坦克工业人民委

员马雷舍夫被叫来开会。 ‘您行动得太慢了!’斯大林打断马雷舍夫的报告,开始就如何扩大军

工生产与如何搞好装甲板供应提出具体问题。决定在乌拉尔和西伯利亚建立新的坦克制造业基地。”

他明白,归根结底,就算德国人占领了俄罗斯整个的欧洲部分,还有幅员辽阔的西伯利亚和资原富饶的乌拉尔,还可以在那里抗战。

恰达耶夫:“最后他打电话给副总参谋长华西列夫斯基:‘立刻通知各线司令员,说我们对部队的后撤极度不满。’”

然而,受过进攻训练的,“最善于进攻的军队”在防守方面却无能为力。部队急速地后撤着。

恰达耶夫:“等候在接待室中的莫斯科市委书记波波夫和各区委书记被请了进来。斯大林用烟斗擦了擦胡须说:‘苏维埃人向中央委员会提出很多请求,要成立民兵组织⋯⋯为了满足莫斯科人的要求,我们准备建立若干民兵师。’”

此时,他的脑海中已形成了东方军事统帅的血腥计划:保存后备力量, 保存在西伯利亚新组建的那些师,西伯利亚是猎人之乡,那儿有的是善战的青年;而目前就让民兵,也就是城市知识分子,那些勉强会打枪的、带眼镜的家伙,高校的年轻小伙子,以及溃不成军的、流血后撤的部队去当炮灰, 堵住前线的窟窿。于是,开始用爱国主义口号来号召人们参加民兵组织。虽说报名是自愿的,可是拒绝报名者受到蔑视和遭受报复的威胁。

继续寻找着应负罪责的人。

恰达耶夫:“在莫洛托夫的办公室里,斯大林对驻德大使杰科诺佐夫说: ‘小鸭崽子还在蛋壳儿里时就识水性。您也算是个老江湖啦!可过去您在与我谈话时曾肯定他说,1942 年以前他们不会发动进攻⋯⋯您怎么⋯⋯一句话,您辜负了我们对您的期望!’”

他也向库利克元帅发出责难。库利克是个没有才干的军人,斯大林提拔他代替那些被镇压了的元帅们。“这个游手好闲的库利克,真该揍他的屁股!” 斯大林说。

一天天就这样发寒热病似的过去了,狂怒与日常工作混在一起,他并无倦意。

然而,已发生的事情的规模是很清楚的了:军事溃败。

恰达耶夫:“铁木辛哥报告说:为了遏制敌人,正在进行军事改组。

斯大林问:‘如此看来,现在您已不像过去那样,不再准备消灭敌人啦?’ ‘匆匆行动很难做到这一点,不过集结军事力量以后,我们一定会消灭

敌人的。’铁木辛哥说话越来越结巴,现在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斯大林站在地图前。他的战友们怨恨地看着他的后背。现在往往是一

件事他们尚未做完,他已交代下另一件事来了。”

然而,他做出了决定:该是停止演戏的时候了,趁着别人还不敢道出真情。现在他自己应该小心翼翼他说出事实的真相了。

恰达耶夫:“斯大林说:‘我们曾经自我安慰地期望敌人马上就会被遏

制、被击溃,可是他们到今仍在继续往前蠢动⋯⋯’他沉默了,看上去面色苍白、神情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