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流向非正规军队
“若辈附和,非必欲作贼也,徒以无业荡游,贼招之则为乱民,官用之则为义勇,此皆可良可贼,视能食之者则从之耳”①。大量流民流向非正规的农民起义军,同样是为了谋食。这里以捻党、捻军为例,看看捻众是如何谋生的。当然,这应当从广义的“当兵”去理解。
捻党的产生,可以追溯到康熙年间,“捻之为寇,盖始于山东。游民相聚,有拜幅,有拜捻,盖始于康熙时”②。这里把捻党发源地说成山东,是错误的。捻党源于淮北,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确切地说,皖北才真正是捻党的故乡,“河南之归、陈、南、汝、光;江苏之徐;山东之兖、沂、曹所在有之,而安徽之凤、颍、泗为甚,凤、颍所辖蒙、亳、寿为尤”③。至于说“游民相聚”而为捻,那是说对了的。如文献资料所载,“楚川教匪滋扰, 在处招募乡勇;其时颍、汝岁歉,应募者众。数年,教匪底定,撤勇归籍。若辈久历戎行,桀骜性成,剽掠性成;既归,不屑生业,唯事博饮,地方无赖又从而附和之,日则市场恣横,夜则乡村行窃。⋯⋯每大会,则聚集首领, 或数十,因日,此一捻也,彼一捻也,⋯⋯捻子之称,盖由此起”④。这些散兵游勇,正是捻党最初的组织者。这些“游民”以外,参加捻党的还有灾民、饥民、衙役、捕役、盗贼、小偷、手工业工人、农民等① 。如果我们说捻党是流民组织,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1853 年捻党转向捻军,大批流民投军,“盖缘皖北各属,频年被匪蹂躏,⋯⋯老弱转死沟壑,良善亦近徙他乡,所遗皆凶悍不逞之徒。既无家可归,亦有田难种。欲缓须臾之死,不从逆匪抢掠,别无生途。所以张(乐行), 龚(德树)、孙(葵心)、刘(天福)各逆首一呼,响应则动数万,势若燎原”②。由此可见,流民乃是捻军的主要兵源。尽管他们中有的被“裹胁”, 有的“别无生途”不得已而从军,但志愿入捻者也不在少数。马杏逸在《捻逆述略》中说:“人之入捻,非迫胁之,自乐入也。捻之出掠而归,货财车挽担负,牲畜逐群而驱,半入捻首,半为众分,有掌捻者职其事。分必均。牲畜烹之,恣意大啖。族邻垂涎已久,更出则执械以从。焚也,掠也,啖肥甘也,淫妇女也,既归分货财也,虽良懦亦奋而相助,尚复有善类乎!果属
① 李文治:《中国近代农业史资料》第 1 辑,三联书店 1957 年版,第 110 页。
② 王闿运:《湘军志》第 14 卷,《平捻篇》。
③ 《钦定剿平捻匪方略》首卷,《序言》。
④ 《捻军》资料第 1 册,上海人民出版社 1957 年版,第 309 页。
① 江地:《捻军史论丛》,人民出版社 1981 年版,第 21—27 页。
② 《钦定剿平捻匪方略》第 53 卷,咸丰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恒福折。
良善,迁避之不待终日也。”③这段记载可能有不实之处,但“自乐入”捻, 在当时还是比较普遍的。这一点,与淮北“好斗乐祸”、以从戎为荣的特殊的社会环境相适应的。
“经济的前提和条件,归根到底是决定性的”④。捻党、捻军是流民的聚合体,他们扯旗造反,主要为的是“聚众谋食”,至于政治目的,倒在其次。所以文献资料有“捻匪自初起以迄于亡,均以抄掠为生”的记载⑤。张乐行本人也说:“我才与龚瞎子、王冠三、苏添福、韩朗子各竖旗帜,大家抢掳为生。”⑥
捻众谋生的手段很多,惯用的有:
- 吃大户。这是捻众获取生活资料的主要方式之一,无论捻党,还是捻军时期,都广泛采用。
捻众“吃大户”的情况,史料多有记载。他们所到之处,“每逢殷实人家,随时散帖,勒取钱文,谓之定钉”①;“每要约百姓人家具备酒食,蜂拥而至,饮啖狼藉,食毕,放炮三声而去”②;“或入集及经过之处,先遣数骑传呼派饭若干棹,如止百余人,必令派百棹或七八十棹,伪为众多以吓诈之”③。捻军歌谣也唱道:“一牛一驴广种田,光蛋子子跟我玩。瓦屋楼台少我债,专向大户去要钱。”④可见捻众“吃大户”的普遍性。正因为如此,捻众又被称为“白撞手”⑤,即白白地“吃大户”的意思。
“吃大户”能否视为农民阶级意识的表现,我是表示怀疑的。柳堂曾谓: “(捻)非生而贼者也,饥寒所迫也。迫于饥寒则入贼,不迫于饥寒则出贼矣。”他的结论是捻军“大半饥民聚而谋食耳”⑥ 。流民聚而谋食,他们所采用的原始方式就是“吃大户”,也只有“吃大户”,才可求得一饱,其他实难顾及。
- 掳人勒赎。这种方式是捻众惯用手法,较之“吃大户”有过之。有关这方面的情况,史籍中随处可见。我们不妨多摘引几段,以见其实。
《钦定剿平捻匪方略》:“无论男妇大小强拉入群,给钱放还,否则拷打吊饿,无毒不施。”①
③ 见《捻军》资料第 1 册,上海人民出版社 1957 年版,第 311 页。
④ 恩格斯:《致约·布洛赫》,《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4 卷,人民出版社 1972 年版,第 478 页。
⑤ 刘声木:《异辞录》第 1 卷,第 48 页。
① 《钦定剿平捻匪方略》第 1 卷,咸丰元年八月二十九日,鲍继培折。
② 陶澍:《陶文毅公全集》第 24 卷,《条陈缉捕皖豫等省红胡匪徒折子》。
③ 方玉澜:《星烈日记汇要》第 32 卷。
④ 王奎璧等:《捻军革命活动史实采访实录》,《史学工作通讯》1957 年第 2 期,第 61 页。
⑤ 见吴荣光:《石云山人文集·奏议》第 4 卷;《清仁宗圣训》第 99 卷,第 30 页。
⑥ 柳堂:《蒙难追笔》,《捻军》资料第 1 册,上海人民出版社 1957 年版,第 351、354 页。
① 《钦定剿平捻匪方略》第 1 卷,咸丰元年八月二十九日,鲍继培折。
《江河南发匪志记》:“被掠之人,凡不至于亡命者,则以钱到,粮到, 鸦片烟到,皆可赎之。”②
《能静居日记》:“获民之富者,持至其家所处围(圩)子边,勒贡马匹、粮食、鸦片以为赎,不应则脔割之。”③
《郏县志》:“所遇既得财物,复执富人子弟或家长,使以银赎。多者千余两,少亦数百两。”④
《滑县志》:“(同治年间)烽火连天,彻夜不断,村人有被虏获者, 缚至寨下,苛索马匹、烟土,令其回赎。”⑤
《沧县志》:“边马三五成群,掳来人夫至圩下示威,并携其戚友,恫吓勒赎。”⑥
《续荥阳县志》:“(同治五年)十一月复由郑(州)入荥,抢掠无所得,虏人勒令以银及烟土、马匹、食物回赎,不满其意即杀之。”⑦
《南师平捻纪略》:“贼避兵图掠,或掳人待赎,意似不在战。”⑧
笔者不厌烦琐,列举多条史料,无非想说明,“掳人勒赎”正是捻众惯用的谋生手段。“夫缚人攫金,盗贼之行也”。以往的捻军史研究,总不敢正视、承认这一事实,原因正在于此。
- “打捎”。捻军外出打粮,谓之“打捎”,也有谓之“出掠”者,是捻军“因粮于敌”,支持战争的基本手段。
捻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居则为民,出则为捻”。这就决定捻众“打捎”与流民南下逃荒一样,具有季节性的特点。所谓“每秋获农暇,捻酋招集乡里无赖,部署为兵,谓之装旗;所至,先以游骑四出放火,谓之边马。劫掠行旅,攻村堡城邑,归分其赀,岁以为常”① ;所谓“计近二年来,每年春仲秋季两次出巢,大掠河南。本年秋冬将及湖北之襄阳、汉阳、德安等府,又扰于陕西、山东、山西等省”②;所谓“(捻军)恒于春秋二时,援旗麾众,焚掠自近及远,负载而归。饱食歌呼,粮尽再出,有如贸易者”③ 云云,无不说明了这一特点。由此我想到,这与秋获农暇南下的流民,是否有某种共通之处呢?也即“打捎”是否也是家庭收入的一个来源?据文献资
② 《江河南发匪志记》(抄本)。
③ 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四月二十五日记。
④ 《同治郏县志》第 10 卷,《纪捻匪事》。
⑤ 《民国滑县志》第 28 卷,《捻匪北犯纪略》。
⑥ 《民国沧县志·文编》下。
⑦ 《民国续荥阳县志》第 12 卷,《兵燹》。
⑧ 陈锦:《南师平捻纪略》,见《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 1 册,中华书局 1963 年版,第 417 页。
① 王定安:《求阙斋弟子记》第 11 卷,《剿捻》上。
② 王之春:《椒生随笔》第 3 卷,《论捻》。
③ 《山东军兴纪略》第 2 卷,《皖匪》。
料说,“结捻多系无赖穷黎⋯⋯聚则为匪,散则为民⋯⋯捻首虽多,并无众所推服者,往往勾结聚集,勒索得赃即各星散”④ ,而且“年丰则少靖,岁歉则横行”⑤ 。可见这一推想是可以得到证实的。淮北有“本境之贼不行窃本境”的规矩⑥,同时由于战争,捻众不可能进行正常的生产活动,因此不能不出境“打捎”。“春秋岁收后,民间稍有盖藏”,捻众每此时“四出剽掠,习成惯技”⑦。当然,不论季节的出掠活动也是常见的,“掳掠已盈, 即拥众运回;瓜分既尽,仍复散出”①;“所掠之物⋯⋯不二十日荡废尽矣。废尽再抢,然不曰‘抢’,曰‘出门’”②。一般来说,“出门”规模是比较小的。总之,在捻军军事史上,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次出征,这些出征,与其说是军事行动,倒不如说“出掠”更贴切。军事行动服从于“出掠”,错过许多战机③,竟至“走而不守贼无民,掠而不储贼无地”的境地④。
- 武力要挟。“过城寨不攻,遇大军则走”⑤ ,这是捻军的军事战略。这种军事战略,完全符合捻军“出掠”的逻辑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捻军绝不攻城,在捻军史上,被捻军攻下的城池也有几十个,但一般是纵掠几日而去。还有一种情况,即捻军佯为攻城,实则炫耀武力,以此相要挟,达到不战而得货财的目的。如“(咸丰)十一年⋯⋯三月⋯⋯初九日,捻匪围(滕)县城,⋯⋯时城中米薪俱匮,居人拆几案床椟以为食。贼将去,声言得赂即解。邑人户书周景善、土著张安福,缒城往说之,贼酋方住车路口王姓家,行成归,铸膺铤贰千两馈之乃去”⑥。再如“(咸丰)十一年⋯⋯八月⋯⋯十一日逼(胶县)城下,城之三门次第掩屯。十二日,知州殷嘉树、副将春祺、都司宋得喜、把总左万清偕团练长傅汝功、高含章及富绅等,与贼议和,赂银一万二千两,烟土一千二百包,⋯⋯十六日贼去。二十七日卯刻复至,直入关厢杀掳,较前尤甚。二十九日,贼遣邑诸生薛尔培至城下索和,又与银一千三百两,杂民间妇女首饰充足之。九月十六日,贼始拔队西行,城围解”
①。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捻军攻城,实际上是以武力相要挟,提出苛刻条
件,达到目的即罢,达不到目的,或不能令其满意,势不能不攻而下之。1856
④ 《钦定剿平捻匪方略》第 1 卷。
⑤ 黄钧宰:《金壶七墨·浪墨》第 4 卷。
⑥ 《捻军》资料第 1 册,上海人民出版社 1957 年版,第 319 页。
⑦ 《钦定剿平捻匪方略》第 70 卷,咸丰九年十月十七日李鸿藻折。
① 尹耕云:《豫军纪略》第 6 卷,《皖匪》。
② 《捻军》资料第 1 册,上海人民出版社 1957 年版,第 351—352 页。
③ 参见拙作《从雉河集会盟到霍邱会师——捻军战争形态转换述论》,《安徽师大学报》1993 年第 1 期。
④ 陈锦:《南师平捻纪略》,《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 1 册,中华书局 1963 年版,第 420 页。
⑤ 《捻军》资料第 1 册,上海人民出版社 1957 年版,第 357 页。
⑥ 《光绪续滕县志》第 1 卷,《通纪》。
① 《民国增修胶志》第 33 卷,《兵事》。
年捻军进攻永城就是例子②。可见捻军战争的局限性是相当大的。“贼亦不甚攻(圩寨),惟实无食则必破围(圩)以取粮”③。这与攻城情形没有什么区别。一般是围而佯攻,“逼寨索粮”④,达不到目的即破之。所以,“贼至无所掠,则大呼圩民饷钱米,违且攻寨,民亦略输贼,冀免祸”⑤。总之, “不占城邑,不赍资粮,饱掠狂奔,数日千里”,是“捻之长技”⑥。
捻众谋取生活资料的方式,主要是上述几个方面。从中人们可以得出捻众“好利逐末”⑦、“只贪卤获,绝无远略”⑧的结论。但这并不是说捻军没有政治色彩,捻军领袖如张乐行等,就有逐鹿中原之志,但“不幸的,他们除了劫掠外,没有更好的方法来帮助解决他们的饥困”⑨,跳不出“聚众谋食”的圈子,“以图王霸之业”⑩的宏大政治目的只好付诸东流。
参加捻军的群众,主要是流民,看不出有什么政治觉悟、阶级意识。他们从军的目的无非是求得生存,所谓“贼数虽多,然俱散漫,专意到处搜抢粮米,直是饥民聚而求食”①即是。捻军歌谣唱道:跟着张老乐,有得吃来有得喝;跟着龚瞎子,吃的鸡鸭子;跟着江老台,包谷揣满怀;跟着韩老万, 穿着绫罗缎② 。可见,“当兵吃粮”是他们参加捻军的驱动力,是流民的一种职业流向。
此外,流而为匪,同样是近代中国流民的重要谋生途径。这方面的情况, 我们将在“流民与近代中国社会”一章中专节详论,在此不赘。
② 《光绪永城县志》第 26 卷,《朱来青传》。
③ 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四月二十五日记。
④ 王先谦:《东华续录》同治四年五月,国瑞折。
⑤ 王定安:《求阙斋弟子记》第 11 卷,《剿捻上》。
⑥ 《捻军》资料第 4 册,上海人民出版社 1957 年版,第 140 页。
⑦ 《民国涡阳县志》第 15 卷,《兵事》。
⑧ 《捻军》资料第 3 册,上海人民出版社 1957 年版,第 394 页。
⑨ 陈华:《捻乱之研究》,国立台湾大学文史丛刊之五十二,台湾大学 1979 年版,第 128 页。
⑩ 《张乐行檄文》,《光明日报》1962 年 10 月 10 日。
① 郑瑛■:《瑛兰坡藏名人尺牍》第 13 册,《周尔墉书》。
② 安徽科学分院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历史研究室近代史组编:《关于捻军的几个问题》附录《捻军民歌》第 101 页。按:张老乐即捻军盟主张乐行;龚瞎子即白旗旗主龚德树;江老台即旗主江台陵;韩老万即蓝旗旗主韩奇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