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主体素质与文化选择
行乞江湖,作为对生存方式所作的选择即文化选择,除上述空间变量外,还有时间变量,这从宋代“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到明清以来的“穷山恶水地瘠民贫”,已可窥见大概,在此不赘。这里着重考察主体自身素质的变量。如果我们稍稍留意,就会发现淮北和苏南、皖南形成反差极大的两个世界。在苏南、皖南,我们极少看到有以逃荒为业者,更不可能形成一种文化现象,这当然有许多原因,如相对于淮北而言,其生态环境比较稳定, 灾荒较少,人无冻馁之虞等,但主体自身素质是不可忽视的因素,它往往成为文化选择的决定性因素。
主体自身素质不外乎数量和质量两个方面,其中主体质量与文化选择的关系最为直接,在此不能不加以探讨。
主体质量,除文化素质以外,精神风貌也是一个重要方面。
要对淮北人的质量作出鉴定,比较研究的方法是不可或缺的。我们比较的区域范围,限定在苏皖淮北与江南之间。
江南土壤肥沃,气候温暖湿润;河网密布,交通运输便利;人烟稠密, 都市发达,工商业繁荣,长期以来就是全国经济重心。文化教育发达程度, 至少在封建时代,是与经济的发达程度成正比的。江南既是全国经济重心所在,也是文化进步的地区之一。
梁启超曾著《清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一文①,以清代 461 位学者作为研究的对象,寻出他们在地理上的分布。依梁氏研究所得,在这一个时代里, 学者最多的地方,首推江苏(121 人),次为浙江(90 人),再次是河北(42 人)、安徽(41 人)、广东、湖南、河南⋯⋯苏皖排名在前,两省合计 162 人,占学者总数的 35.13%。学者是文化上的重要元素,是文教发达程度的
① 杨开道:《农村社会学》,世界书局 1929 年版,第 62 页。
① 载《清华学报》第 1 卷第 2 期。
重要标志。
但是,具体到江南、淮北区域,地理分布的南北差异性,立刻显示出来。这里仍以学者分布情况加以说明。
萧一山《清代通史》附有“清代学者著作表”。该表共列 970 人,江苏
籍学者 316 人,占 32.58%。在这 316 人中,江南占全省四分之三。江南之中又以苏州府最盛(111 人),其次为常州府(66 人)、扬州府(47 人)。而淮北海州倒数第一(1 人)、徐州倒数第二(3 人)。安徽情况大略相同。在“清代学者著述表”中,籍隶皖省者共 85 人,其中江南徽州府就占了 40 人,而淮北凤阳、颍州、泗州三府州,竟无一人。
再以科举人才而论。根据王树槐《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江苏省》所列“江苏省的进士百分比”统计,科举人才,以江南居多,占 70%,其中又以常州府居多,次为苏州府,占 22%。两者合计,即达 45%。而淮北徐海两府合计,仅占到 1%①。清代安徽进士共 1189 名,江南亦超乎其前,而淮北同样瞠乎其后②。如淮北蒙城,“民气强悍,重武轻文,在前清时代百年间无得科第者”③。这种情况,在淮北是极普遍的现象。
人才分布的不平衡性,是与教育发达程度一致的,无论私塾,抑或官学、社学、书院、义学,其发达程度,江南、淮北均不能相提并论。仅以书院数目而论,江南居多,江北次之,淮北又次之。这种情况,与人才分布、各地人文盛衰相契合。
就一般情况而言,人文盛衰,是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性造成的,所谓“东南财赋地,江浙人文薮”即是。但人文盛衰,换句话说人的素质的优劣,反过来影响经济的发展水平,其如安徽之所以落后,人的整体素质较差就是重要原因。正如《皖政辑要》所云:“本省物产丰饶,不亚江浙,言工艺独瞠乎其后,推原厥故,实由创办无人,改良无术,整顿无方,而贫瘠遂为东南诸省冠。”④ 当然,如上所述,由于南北差异,不能一概而论。主体素质与经济发展的关系,与我们所讨论的问题无大关系,不拟在此展开。
主体自身素质的高下,在应付生存环境的挑战面前,就会表现出不同的能力差,这个能力差往往导致主体的文化选择在形式或内容上的差异性。
亨廷顿(Ellsworth Huntington)在所著《各种族之特性》(The Character of Races)一书里,将中国恋家的、守旧的、动作迟钝的北方人和积极的、前进的、性好冒险的南方人作出比较,把北方人如斯精神面貌,诿过于数千年来所发生的饥荒磨折的结果①。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但并不全面。他着
① 王树槐:《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江苏省》,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 1984 年版,第 51 页。
② 谢国兴:《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安徽省》,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 1991 年版,第 642 页。
③ 《民国蒙城县政书》壬编《风土调查》。
④ 《皖政辑要·学科》。
① 马罗立:《饥荒的中国》(中译本),民智书局 1929 年版,第 107 页。
重从地理环境的角度,解释社会现象,解释种族特性,而没有将主体应付环境挑战的能力考虑进去。
就一般情形而论,主体素质高,应付环境挑战的能力也较强。他们有较高的智慧,思辨力强,能够对周围环境作出较为客观的分析与判断,能够选择较优的生存方式。江南徽州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里万山环绕,川谷崎岖,峰峦掩映,山多而地少。遇山川平衍处,人民即聚族而居。因人口膨胀, 徽地所产食料,远不能满足徽地所居人口的需要。“于是经商之事业起,牵车牛远服贾,今日徽商之足迹,殆将遍于国中。夫商人离其世守之庐墓,别其亲爱之家庭,奔走四方,靡有定处者,乃因生计所迫”②。正是由于生存环境的压力,徽商崛起,并在明清时代执商界之牛耳。
淮北人则不同。他们缺乏的正是这种可贵的创始精神,在环境的挑战面前,他们显得消极、畏缩、软弱无力。据《皖北治水弭灾条议》说:“询访土风,农民习为广种薄收之说,布种以后,即仰赖天时,坐俟收获,全不加以人功,故发大水则成大灾,发小水则成小灾。”③不思进取,惮于图始, 正是淮北人素质较差的表现。冯桂芬说“大江以南之农恒勤,大江以北之民多惰”④,这个比较大致如实。
如果说淮北人“惰”由于自然灾害的“磨折”,那么江南人也同样遭受“天”的“磨折”,但却能很快恢复元气。20 世纪初一位曾到过淮北的美国观察家,作过这样的比较:
(江南)尽管有可怕的涝灾,但人们由于有频年丰收的支撑, 灾情一过便虎气生生全力以付挽回损失、重建家园,很快恢复元气;但皖北、苏北则不然,连年歉收好像上帝所为,于是人们吃掉耕畜,吃光种籽,卖掉土地,用尽钱财,于是在乞讨和行窃之间进行选择,而且选择也是不公平的,因为可偷抢的东西不多,强有力者始能为。①
这个比较有一定的道理。江南人的“虎气生生”与淮北人的“一蹶不振” 恰成鲜明的对比。由此可以窥见,精神风貌作为主体素质的一个表现形式, 与生存方式的选择即文化选择也存在一定的关系。
主体素质较高,适应环境的能力较强,在外部条件的刺激下,比较容易实现自身的转型。江南城市化的发展,他们是推波助澜者。江南农民转为工人,实现向上流动者所在多有,而淮北流民要么加入乞丐大军,要么以打工者的面目去干江南人不愿为之的工作。
当然,淮北素质较高之人亦在在有之,绅士即是。但他们在文化选择中
② 张海鹏、王廷元:《明清徽商资料选编》,黄山书社 1985 年版,第 7 页。
③ 吴学廉:《皖北治水弭灾条议》,第 10 页。
④ 冯桂芬:《校邠庐抗议》,下卷。
① Perry,Rebels and Revolutionariesin North China,1845—1945.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P.47.
所扮演的角色是出人意料的。据载:“江苏之淮、徐、海等处,岁有以逃荒为业者⋯⋯其首领辄衣帛食粟,携有官印之护照,所至必照例求赈。且每至一邑,必乞官钤印于上,以为下站求赈之地。若辈率以秋冬至,春则归农。盖其乡人,辄为无赖生监诱以甘言,使从己行,以壮声援。求赈所得,多数肥己,余人所获,不及百之什一也。”②何嗣焜《存悔斋文稿》亦有类似记载。可见这些文化素质较高之人,有的不是引导农民如何改善他们的生存环境,而是“诱以甘言”,组织丐帮,自为首领,使“行乞江湖为业”的生存方式凝固化。
淮北人所以选择“行乞江湖为业”的生存方式,正如上述,由于主体素质较差,影响了他们对谋生之道的优化选择。无怪乎吴铤在《因时论》中说: “民皆游手坐视,无以为生。此生之者未得其道也。”①
应该说,淮北还是有许多谋生途径的。
淮北是杂粮产区,这是他们的优势。据《涡阳县志》的记载,该县有用以磨面的小麦,用以榨油的芝麻、花生,靛蓝可作染料,桑可养蚕,水果可制糖,而所有这些潜力都忽视了。该县仅有的一项便是原料豆顺着涡河大量外运②。凤阳的情况也是如此。该地年产黄豆 6 千石,输出 4 千石;绿豆年
产 6 千石,输出 1 千石;豌豆年产 4 千石,输出 2 千石;豇豆年产 2 千石,
输出 5 百石;高粱年产 8 千石,输出 1 千石③。这本是发展工业的有利条件, 但因缺乏人才,“新学无所发明”,只好让肥水外流。
总之,淮北人整体素质相对较差,成为淮北社会经济发展、走向近代的牵制力,同时,也由于素质差,应付环境挑战的能力差,决定了他们对生存方式的选择也是低层次的。曾官安徽知县多年的查揆在《论安徽吏治》中对淮北人和江南人的谋生之道作过这样一个比较,说:“语云⋯⋯‘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向义,劳也。’⋯⋯江浙无田业者⋯⋯皆有所务,自工商百艺各量其器质年力以赴之,虽有游民,不足为害。独淮泗之间,物产瘠少,贩易不通,逐末之利,罕知其术,于是不工商而贩妇女、鬻盐硝,不百艺而开场聚博徒,甚乃习教鸠集为不轨。在彼则沃土而不皆不材,在此则瘠土而不皆向义。”①行乞江湖,毫无疑问也是淮北人选择的手段之一。当然,行乞江湖不能代表整个淮北人的生存方式。就生存方式而言,它还包括衣、食、住、行的习惯或方式等许多方面。行乞江湖只能被视为他们生存方式的外延。
② 徐珂:《清稗类钞·乞丐类》,中华书局 1986 年版,总第 5486 页。
① 转引自陈序经:《南北文化观》,《岭南学报》第 3 卷第 3 期,第 24 页。
② 《民国涡阳县志》。
③ 李絜非:《凤阳风土志》,《学风》第 6 卷第 4 期,第 10 页。
① 查揆:《筼谷诗文钞》第 9 卷,《文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