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第二次教难”

1659—1670 年,清朝曾发生一场借历法问题打击陷害天主教传教士的事件,是为中国基督教史上的第二次教难,是相对于明末的南京教难而言的。

范礼安、利玛窦、汤若望的传教路线,在来华传教士中,以及在耶稣会, 罗马教廷内部,也并非一致赞同。中国内部也不是都支持在一定范围内有条

① 王友三主编:《中国宗教史》,齐鲁书社 1991 年版,第 875 页。

件地接纳天主教。双方都有偏离天主教与中国传统意识形态对话的关节点的因素,因而就有发生冲突的可能性。

利玛窦等开始采用借佛以传教的策略,后又改为联儒排佛、道的方法, 引起佛教的不满。始于 1616 年,至 1621 年平息的南京教难,发起人和组织者是明南京礼部侍郎沈◻,礼部尚书及东阁大学士方从哲,二人背后有大太监魏忠贤的支持。这些人的动机据说与佛教的怂恿有关。

对天主教的责难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正统意识形态;二是法律;三是政治。沈◻等认为天主教欲扫灭中国圣贤传统,劝人信奉天主教,不祭祖宗,是教唆人不孝不忠;天主教宗教仪式中涂圣油、洒圣水、男女聚于一堂等,是伤风败俗,搅乱纲纪,念咒语,尚巫术,违背正统儒家观念,也为大明法律所不容;天主教修历法,以西洋历代中历,破坏了自尧舜以来的传统历法,又直接触犯了“禁私家告天”的明律。所有这些,都是无视大明皇帝的绝对权威,蛊惑民众,图谋不轨。沈◻三次上疏皇帝,请求禁教。前两次, 万历皇帝未予理会。方从哲便暗示沈◻先斩后奏。于是,沈◻派兵逮捕了南京的天主教传教士,严刑拷问,之后解往澳门;南京西式教堂全部拆毁,天主教圣像及经书被焚;将中国的天主教徒治罪,罚作苦役。 1616 年底,明政府终于发布焚教令。

清顺治朝,由于皇帝的特别宠爱,天主教似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传教事业也有很大发展。即便如此,排挤天主教的势力也依然存在。到康熙初年, 杨光先等便又借历法问题掀起了反天主教的高潮。

利玛窦、汤若望等人参与修历工作,很有成就。《崇祯历书》被命名为

《时宪历》后,全国实行,汤若望又被委以要职,此事引起固守正统历法的人不满。历法本属学术之争,可杨光先却将其拉入政治范畴。

首先,杨光先以宋明理学的宇宙观批判天主教的创世说。他认为,第一, 天不是由什么具体材料制造而成,只是阴阳二气的一种存在形态。“夫天二气所抟撰而成,非有所而成也。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时行而物生,二气之良能也。”第二,他认为天之上并没有造天的造物主。“天设为天主之所造,则天亦块然无知之物矣,焉能生万有哉?天主虽神,实二气中之一气,以二气中之一气,而能造万有之二气,于理通乎?”第三,既然天不是造物主所造,它就不应有起始点。他说,儒者讲“无极生太极,言理而不言事。”“若以事言之,则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论则涉于诞矣。” “而所谓无始者,无其始也。有无始者则必有先无始者之无无始,有先无始者之无无始,则必有生无无始者之无无始。溯而上之,遏有穷极,而无始亦不得名天主矣。误以无始为天主,则天主属无,而不得有。”第四,他认为, 天实际上只是一“理”,并非仅为有形之物,所以也就不存在有形的天的主宰者。“夫天,万事万物万理之大宗也,理立而气具焉,气具而数生焉,数生而象形焉。天为有形之理,理为无形之天,形极而理见,此天之所以即理也。天函万事万物,故推原太极者,惟言理焉。”

杨光先还从盖天说的立场出发反对地圆说。他说,如果世界各地都处在一个大圆球上,则此面上的人与彼面的人脚心相对,彼方人就是头下脚上的倒立着了,这是个常识,因此,说地为一大圆球,不觉令人喷饭满案。

至此,杨光先对天主教的批判,仍有学术责难的色彩。然而其真正目的却不在学术之争。他将天主教士的宗教活动说成是妖言惑众,另有阴谋,一下子将学术之争扯到了政治性的问题。他说,汤若望等“借历法以藏身金门,

窥视朝廷机密,若非内勾外连,谋为不轨,何故布党立天主堂于京省要害之地,传妖书以惑天下之人?”教士们推行西洋历法,实是将关系国家兴亡的修历大事交与西洋人。如此一来,传教士们传教活动的全部目的便为预谋颠覆大清帝国了。

杨光先的禁教主张,在顺治朝并没有被朝廷采纳。到康熙帝初即位时, 鳌拜擅权,杨光先又上书要求翦除天主教,废除西洋历法,并且也不再讲什么学术理由,完全由盲目排外情绪所驱使了。按杨光先自己的说法,是“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1664 年,汤若望、南怀仁等传教士被捕。次年,礼刑二部决定将汤若望肢解处死,临行刑时,忽地动山摇, 发生大地震,此后皇宫发生连续 13 天的一场大火,会同定案的官员们认为这是上天示警,释放了一批传教士以求免灾,但对汤若望仍维持死刑。这时, 太皇太后出面干预,传谕说:“汤若望向为先帝(指顺治帝)所信任,礼待极隆,尔等欲置之死地,毋乃太过!”①汤若 望因此保住了性命,几位中国教徒处斩,另有一些信天主教的中国官员被革职。杨光先被任命为饮天监监政。

京城开了头,各地方争相效仿,全国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反天主教热。各省查封教堂,焚毁经像,将各地西方传教士押解北京,除南怀仁(字敦白, 比利时人,1659 年来华,先在陕西传教,1660 年奉召进京,参加汤若望等入修历工作,授饮天监监副)等四人留京外,其余遣送广州,不准出城,不准再传教。

1668 年,康熙帝亲政。这位皇帝很有见识,也有原则性。此时距请入关不远,内地及边远地区仍有反抗势力。为稳定局面,缓和矛盾,清政府在意识形态上采取兼容并蓄的方针。康熙帝由此立场出发,正确处理了此次历法纠纷。他说:“历法关系国家要务,尔等勿怀夙仇,各执已见,以已为是, 以人为非。务当平心考虑谁是谁非,是者从之,非者改之,以成至善之法。”

②他让南怀仁和杨光先当着众大臣的面,实地测量日影和星象,以比较中西历

法。此可谓以理服人,让事实说话,揭了杨光先虚妄无知的底儿。南怀仁的测量准确无误,杨光先却不知如何下手。然而,杨光先并未死心,又上书皇上,危言耸听,说:“中国乃尧舜之历,安有去尧舜之圣君而采用天主教历?且中国以百刻推算,西历以九十六刻推算,若用西洋历法,必然短促国祚, 不利子孙。”①此言一出,不但未吓倒康熙帝,反被斥为妄言,随即以诬陷罪名将杨光先革职,遣回原籍安徽。汤若望已于 1665 年去世,遂命南怀仁接替他任钦天监监正。恢复汤若望制定的西洋历法,发还宣武门内天主教堂,为汤若望平反,康熙帝还为他写了祭文,赞誉他“鞠躬尽瘁,臣子之功劳,卹死报勤,国家之盛典。”还其“天微教师”称号(即顺治帝赐“天玄教师”, 因讳“玄”字,改为“微”)。原遣往广州的天主教士准予返回原所在教堂。历法案风波至此结束。

经过这次劫难,于以后康熙帝在位的 50 年间,天主教基本上再没有遇到

清政府方面的压制,传教事业又有较大发展,据统计,到 18 世纪初,全国

13 行省共有传教士 117 人,传教士住所 114 处,大小教堂 250 处,教徒达 30

① 王友三主编:《中国宗教史》,齐鲁书社 1991 年版,第 908 页。

② 同上书,第 909 页。

① 王友三主编:《中国宗教史》,齐鲁书社 1991 年版,第 909 页。

万人②。

康熙帝对天主教的态度是明确一贯的。他认为,天主教教义与中国礼教大致相符,政府既容得喇嘛教、佛教、回教,也无禁绝基督教的理由。他们很器重有丰富实务技术知识的天主教传教士,与他们私交甚深。不少传教士经常出入宫中。法国传教士洪若翰、刘应曾用奎宁治愈康熙帝的疟疾;外科医生罗德先修士为康熙帝治愈心悸症和上唇症;白晋(法国人,1687 年来华) 在宫中设有化学实验室,他还将一部法国外科专家的著作《根据血脉循环及最新发明编写的人体解剖学》译成满文,并附有满文说明的插图,康熙帝交御医参考(但禁止印刷至宫外)③。南怀仁也经常被康熙帝召见,为皇帝讲解数学和天文学。自 1670 年被任为钦天监监正后,南怀仁又连续加任太常寺卿、通政使司通政使、工部右侍郎。南怀仁、张诚(法国人,1668 年来华)、徐日升(葡萄牙人,1672 年来华)在平定三藩之乱和订立中俄尼布楚条约时曾有功于清廷,对此,康熙帝念念不忘。 1691 年,当又发生浙江地方当局迫害天主教事件时,徐日升、张诚曾见皇上,请求皇上出面干预。康熙帝命礼部议奏,结果令其不满,命再议,国舅佟国纲深解皇帝心意,拟一议决结果:“臣等会议,查得西洋人仰慕圣化,由数万里航海而来,现今治理历法。用兵之际,力进军器火炮。差往俄罗斯,诚心效力,克成其事,劳绩甚多。各省居住之西洋人,并无为恶乱行之处,又并非左道惑众,异端生事。喇嘛僧等寺庙,尚容人烧香行走,西洋人并无违法之事,反行禁止,实属不宜。相应将各处天主堂俱照旧存留,凡进香供奉之人,仍许照常行走,不必禁止, 臣等未擅使,谨具题请旨。”①康熙帝对此很满意,批示“依议”,全国照此执行。这等于为天主教在中国的业绩做了一个历史性的总结。天主教传教活动也因此获得了法律上的认可。这是它进中国 100 多年以来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