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布托尔 变(1957)
作者简介 米歇尔·布托尔(1926—)是法国新小说派的重要代表作家。他出生于法国北部的蒙·昂·巴洛尔城,其父为铁路职员。布托尔三岁时随父亲调动迁居巴黎,在那里度过童年时代并完成学业。他在巴黎大学主修哲学时,曾在著名哲学家巴什拉尔的指导下写过一篇关于认识论的论文。业余时间他还对雕刻、油画和音乐感兴味。大学毕业后,从 1959 年开始,布托尔先后在埃及、英国、希腊、瑞士等国做法语教师,同时开始文学创作,写了小说《途经米兰》(1954),此外还写了许多论艺术的文章,后来收在以《保留节目》为题的文集中出版。在此期间,他曾悉心研究前辈著名作家,如于勒·凡尔纳、普鲁斯特、乔伊斯、庞德、福克纳等人,接着发表了两部重要作品:《时间的用法》(获 1956 年费乃翁文学奖)和《变》(获 1957 年勒诺多奖)。1960 年,布托尔在出版了他的第四部小说《度》之后,又开始了他的旅行:三次居留美国,在柏林滞留一年。七十年代以后,他定居在尼斯, 同时在大学里兼任教授,小说写得不多了,但学术研究范围却大大地扩展了: 戏剧、诗歌、音乐、绘画、雕刻、人种学、乌托邦、梦⋯⋯主要学术著作有:
《运动体》(1962)、《梦的材料》(1978),《绘画絮语》(1969)等。作为小说家的布托尔似乎摇身一变成了学识渊博的学问家。布托尔的小说作品看上去好象是在喋喋不休地大谈现实,其实里边现实主义的成份却少得可怜:他真正关心的,是对词语的锤炼,词语之间如何架构,如何组合,发掘词语结构的秘密中所隐藏的自主力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布托尔首先是一个语言建筑家,他与他同时代的“新小说”实验家们一起为革新二十世纪的文学手法作出了巨大贡献。
内容概要 你是罗马斯卡贝利打字机公司驻巴黎代办处的经理,经常因公务而乘火车往返于巴黎与罗马之间。但这一次你踏进三等车室的时候,却不能让公司里任何人知道你离开几天是为了去罗马。你原来害伯赶不上这班火车,这并不是因为你今早起身比原定的时间要晚,恰恰相反,你一睁开眼就伸出手去制止闹钟响,这时晨光正照在你床上那堆零乱的床单上。你转眼看着窗子,看到了昂里埃特那曾经是黑色的头发,还有她的后背,她正在乒乒乓乓地推开百叶窗。你喝了她为你煮热的牛奶咖啡,在楼梯口你没有勇气拒绝她那优虑的亲吻由于塞西尔觉得她在法国驻罗马使馆的工作没有意思, 你为她在巴黎找到了一份工作。你本来打算靠写信来处理这件事,或者下月参加斯卡贝利公司国外分公司经理钓年终大会时,再和塞西尔见面。但到星期三事情就急转直下,原因大概是因为这天是你 45 岁的生日,昂里埃特一向看重这些可笑的家庭节日,今年更是大事庆祝。她想拖住你,用这些小小的仪式来笼络你,这当然不是出于爱情,你们两人中间早已没有爱情了(如果说过去确实有过青年时代的热情的话,那么,它和塞西尔带给你的欣喜和解脱的感情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而是出于恐惧。与日俱增的恐惧(呵,她衰老得多么快!)星期三,你走进饭厅吃午饭时,你看见你的 4 个孩子直挺挺地,嘲讽地站在他们的椅子后面,你看见在她脸上,在她那被阴影遮住的双唇上,有一丝胜利的微笑,你感到他们合谋给你设下陷阱,你感到你盘子里的礼物只不过是诱饵,这顿饭自始至终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为的是引诱你, 为的是使你确信,从今以后你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循规蹈矩的、被驯服了的男人,而就在这之前不久,你开始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你很不痛快,
但你还是逢场作戏好使他们满意,你装出一副欢快的神气,认真地吹灭那 45 支小蜡烛,但你暗中却打定主意,一定要尽快结束这种成为家常便饭的虚伪, 结束如此根深蒂固的误解。于是你踏上了这间三等车室。你对昂里埃特说, 由于某种临时的情况,你不得不在星期五早上出差。火车走了一站又一站, 你坐在不太舒适的车室里(平常你出差都是坐头等车的),回忆着与塞西尔的几次交往,也回忆起年轻时与昂里埃特的爱情。夜里,在摇摇晃晃的车室里,你不停地做梦。你在想象着星期一回到昂里埃特身边时如何对付她。是将真情老老实实告诉她,还是保持沉默,继续戴着若无其事的假面具等待塞西尔来到巴黎?火车渐渐驶近罗马,你的脑海里产生了愈来愈多的想法,在重温了与塞西尔在火车上相遇的情景之后,你开始怀疑你终于作出的决定, 怀疑它是否确实存在,是否是现实,怀疑这种幸福和新主是否近在咫尺。于是你焦虑起来:呵,不行,我费了那么大劲才采取的决定,可不能让它就这样垮台,难道我不是坐在这列火车上,朝着美妙的塞西尔驶去吗?我的意志和愿望原先是那么强烈⋯⋯有那么一会儿,你仿佛又恢复了自信和决心,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仿佛只是暂时的。一切仍可期待,和塞西尔生活在一起的前景依然存在,和她一起来再过一次新的青年时代的生活,你的真正的第一次的青年时代,这种可能性仍未遭受破坏。可有时候你脑子里仍乱成一团,自从这列火车从巴黎开出,这种骚乱便有增无减,你的思路越来越模糊不清, 疲劳象尖针扎着你全身上下,它们突然使你想起你的过去或你计划里的某个方面,而你恰恰就是想避开这些方面,你自己和你的生活正处于一种不可避免的重新组合之中,那是一种隐秘的变化,你清楚地感到自己只能看到这种变化中极小的一部分,而对它四周一切却一无所知,而你是多么需要去照亮它啊!你忽然觉得你这次必须打消去看塞西尔的念头。不能让她知道你来罗马,不能让她知道你给她找到了工作但又作了这番安排,因为事实上,对她来说就好象你并没有力她找到工作似的,这是对她而言,而不是对你而言, 因为今后你不会再去找了,因为今后你知道你是找不到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你脑子里终于出现了这一线光明,就象出了隧道一样,不去见她,什么也不说,象原先讲好的那样,下次旅行时,下次为斯卡贝利公司出差,由公司支付旅费来罗马时,你再去看她,你保守这个秘密,就象你舌头上有个血疤似的,当然你将继续和她来往,当然你将继续爱她。但是由于眼前这一次旅行, 你们中间有了一个可怕的裂痕,它会痛苦地、一次比一次扩大开来而无法愈合,直到有一天她对你相当冷淡了,到那一天她对你不抱什么幻想了,你才能把这一切都告诉她而不会使你的话成为谎言。这是唯一的办法,避免去看她,避免最后一次远远望着她那逐渐远去而缩小的面孔。你猜得出她在喘着大气,她的面孔因奔跑和激动而绯红,避免在她的脸上看到那种新奇的微笑, 那种更牢固的、执拗的信任,那种束缚你的手脚和感激,而这一切,在你内心产生这种缓慢发展的、可悲的、愚蠢的、一定要产主的悲剧之前,你将没有丝毫能力去摧毁,而这一切会重新将你禁铜在你今早从里昂车站动身时追求的那个不同寻常的经历里,而你知道那种经历是没有出路的。因此下星期一晚上你必须单独一人来到罗马的特尔米尼车站,你必须看着一个拥挤的夜间月台逐渐离去,而你在月台上认不出任何熟人。火车停住了,你到了现代化的罗马—特尔米尼车站,天还是黑的。你对自己说:“我答应你,昂里埃特,一有可能,当这次干扰的余波平息下去,当你宽恕了我,我们就一同再来罗马,那时我们还不算太老。”你提起箱子。你瞧瞧月台上的人群。你走
出车室。
作品鉴赏 在本世纪世界小说发展史上,米歇尔·布托尔的《变》上有一席重要的地位。在传统文学中,小说总要讲个故事,即使是没头没尾或无条无理的故事。故事是一部小说的骨架或最起码的成份,也是一切小说所共有的“最大公约数”。而新小说派作家则怀疑和拒绝传统文学的一套创作方法。他们认为,当今世界人已退居次要地位,物充斥着世界,因此小说家应转而描写外部物质世界,应取消故事情节,因为现实世界变化莫测,事物发展难以预料,无法事先作出有头有尾的安排,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新小说派的技巧五花八门,因为过份注重形式,大多数读来不免沉闷。《变》这本书的着重点也不在讲故事,因为如果要概述一下它的故事情节,用三句话足够:“一家公司的经理厌倦了家庭生活,于是乘火车去罗马接他的清妇,等到下车时却又改变了主意。”当然,《变》在新小说派中还不算走得最远的作品,书中还有时间、地点、人物,还能找到大概的脉络。可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到底具有什么意义呢?有的评论者认为,《变》是表现时空观念千变万化的典型作品,有的沦者认为该书的主题正如书名指出的,在于变, 多层意义上的变,尤其是人物内心的变,这种变化导致了觉醒,原来没有意识到的东西现在意识到了,对于一些事物原来还抱有幻想现在则清醒了:主人公意识到他对情妇的爱情并不能给他带来解放,于是他决定不带她去巴黎。而布托尔本人的观点却独具一格:“这部小说所要讲的,主要是巴黎与罗马这两个城市之间的历史传统关系。巴黎从好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寻求罗马式的霸权,直到目前巴黎还没有完全抛弃这个梦想,尽管世界事务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我这本小说讲的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即一个人要在两个城市之间进行选择,我企图通过主人公想把情妇从罗马接到巴黎来,经过反复考虑, 最后改变了主意这样一个个人感情的故事,说明两个城市整个历史的血缘关系。”这样看来,《变》这部小说以乎又具有某种历史和象征的韵味了。但是,这本书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其主题,而是它那异平寻常的写作手法。首先,作者刻意淡化人物,淡化故事情节,主人公在读者的印象中始终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是一个正在进行回忆、思维和内心活动的人,即一种意识的体现,除此而外,关于他的音容笑貌及性格特征等传统小说中用以表现个性的典型化描写则一概没有,从小说开始他踏进三等车室到小说最后一页走出车室为止,这中间他除了观察、思考与回忆之外没有任何重要活动, 作者倒是花了些笔墨描写那些与主人公同一车室的数名旅客,手法相当现实主义,给他们每人安一个姓名,仔细描述他们的外貌,甚至用一两个纲节点出他们的个性。作者对于物事的描写不厌其烦,精确细致,比如描写天气, 描写透过市满雨水的玻璃窗看到的车外的景色,甚至描写一只衣袖上的扣子在火车的震动下“撞着了金属杆,发出清脆的响声”。作者的另一个手法便是颠倒时序,扩充空间,主人公在火车上仅只活动了多 20 个小时,但是他过
去 20 年的生活乃至未来的生活却随着他的回忆、想象及梦幻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时间的观念不再是现实生活中那样的时间,而是一刹那无限拉长扩大了的现实。”(萨罗特语》空间也不再局限于狭窄的火车车厢里了,罗马的废墟古迹、西斯廷小教堂以及情妇的居室与巴黎的办公室和先贤祠广场那套住宅跳跃式地出现,人物的活动在巴黎一罗马火车车厢这三角空间中进行,真实的空间与意象的空间交互重叠。最后,本书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新手法便是第二人称“你”的运用。小说一开篇便是:“你把左脚踩在门槛的
铜凹槽上⋯⋯”接下去是没完没了的“你”,这一别出心裁的叙述方式将读者硬拉进作者的创作活动之中,仿佛读者就坐在虚构的主人公面前,将他的经历,他的意识觉醒过程娓娓向他道来,这样从另一个角度也拓展了小说的空间。
(邓永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