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回想起来很有意思。譬如说,60 年代初,我参加编选高等学校文科辅助教材《外国文学作品选》,当时把选文分为三个部分,即古代部分、近代部分和现代部分。现代部分,在“编选说明”中只说是从十月革命起, 虽然没提下限,大家也都清楚那自然延续到编选定稿的 1961 年。但我们又有一项没有明言的默契,即只选死者,不选生者,凡是当时还活着的作家一概不选,这是因为,很明显,没有“盖棺”就无法“论定”。不过,已故的作家入选也得有个标准,于是在“编选说明”中,以“配合教师讲授的需要” 为由,作了一项明确的规定:“现代资产阶级流派少选或不选。”这一条规定,我们当时是严格遵守的,给果不是少选,而是基本不选。1978 年,十年动乱早已结束,河清海晏,百废待兴·在党和政府的直接关怀下,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于 11 月底至 12 月初,在广州召开了一次全国外国文学研究工作规划会议。这对我国外国文学的研究、教学和翻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外国文学研究工作领域,这样的全国性盛会不仅是文化大革命以来的第一次,而且是建国以来的第一次,甚至还可以说是我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会议特别强调外国文学研究工作要为实现四个现代化服务,在开幕词里, 不仅指出“为了适应我国四个现代化的需要,我们必须加强对外国文化的了解、研究和学习”,而且还具体提出“我们对外国文学的研究要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和‘洋为中用’的方什,解放思想,打破禁区,清除‘四人帮’文化排外主义的影响,采取敢于接触,分忻批判,大胆吸收,积极借鉴的态度。那种伯这伯那,畏首畏尾,缩手缩脚的神经衰弱和病态心哩,必须坚决去掉”。在那个时候,听了这样的话,可以想象我不知有多么激动,多么受到鼓舞。我也相信,这次会议对大家都有很大的触动。就在这样的大好新形势下,我们对那套作品选进行了一次俭阅,发现其中确实存在一些问题,例如怎样对待“现代资产阶级流派”便是其中之一。我们觉得,现代资产阶级流派是一种客观存在,属于这一流派的某些作家,确曾写下过在文学史上产生重大影响的作品,避而不选是不合适的。但在当时,我们的思想看来还不够解放, 那种“神经衰弱和病态心理”远远没有彻底消除,因此,考虑再三,最后好象只增选了卡夫卡的一篇《变形记》,别的作家和别的作品就不考虑了。不过,当时对当代外国文学作品的介绍和评论还处于比较冷寂的状态,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就我个人来说,对现代资产阶级流派更谈不上有什么正确的认识,思想又偏于保守,所以能够同意将卡夫卡的作品选为教材,自己以为已经很不错了。

作为一个外国文学的翻译工作者,我所翻译的作品,没有一种不是当代的。我开始翻译《苦难的历程》,离阿·托尔斯泰逝世还不到两年;我翻译

《凯旋门》、《流亡曲》、《生死存亡的时代》,雷马克都还健在。可是作为一个外国文学的教学工作者,我自忖与当代文学接触较少,了解不多。长期以来,不论所编写的教材,还是所选辑的作品,虽然也涉及以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为起点的现当代文学,实际上仅限于苏联和东欧诸社会主义国家的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以及资本主义国家中极个别的共产党员作家的所谓进步文学,有一个时期,连苏联的作家作品也作为修正主义文学被排斥在外了。至于其他各种流派的文学,一概被目为资产阶级的反动文学而打入了

“另册”。属于那些流派的作家作品,应该肯定的当然不敢加以肯定,即使应该批判的也不敢提出来进行批判,不闻不问,乃是上策。这当然是个最稳妥的办法,虽然那也是个最不负责任的办法。这在当时可能已成为一种时尚, 但也说明我不是一个敢于独立思考、冲破习俗、勇于探索创新的教学工作者。甚至在广州规划会议之后,我也没有能很快解放思想,消除顾虑,采取敢于接触、分析批判、大胆吸收、积极借鉴的态度。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我国对外文化交流日益发展,当年所号召的“我们要大量翻译、出版、研究外国文学作品,特别是有影响的外国进步文学作品,还有外国的文艺理论著作,从中吸取有益的营养”,不但已经成为全国外国文学工作者自觉承担的光荣任务,而且已经取得了明显的巨大成绩。十多年来,我国对西方学术理论和文学作品的引进,其数量之多在我国历史上是罕见的。更为可喜的是,对当时曾作为重点任务之一,要大家“研究当代外国文学,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各主要国家和地区的文学。我们现在对各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第三世界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的当代文学都缺乏了解,必须迅速补课”的号召,特别作出了令人瞩目的辉煌成就。经过十多年的努力,脱落的课应该说都快补齐了,而新课也正在紧紧的跟上。这么多的当代外国文学名著被翻译介绍过来,有的还进行了分析或评论,这对我一应该说对我们了解、研究和学习外国文化创造了必要的条件,从而也为实现我国四个现代化提供了良好的服务。

但事物总是在矛盾中发展的。这么多的外国文学名著被翻译介绍过来了,有的是整本,有的是零篇,有的发表在报章上,有的刊登在杂志上。时间不同,地域各异,是不是人人都能找到它们,是不是都有时间去阅读和研究,是不是都有条件去理解和欣赏?这些,对一个外国文学爱好者来说,恐怕都是一时难以解决的问题。有谁能把这些文学名著尽可能多地搜集起来, 衷辑在一起,介绍它们的作者,概述它们的内容,并对每篇作品进行评论和分析,帮助大家理解和欣赏?这将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工作。作为一个与当代文学接触较少、了解不多的外国文学工作者,我一直怀着这样的愿望,现在看到这本《当代世界文学名著鉴赏辞典》的书槁,我感到欣慰: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我十分清楚,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入选的文学名著有 250 多部,大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出版的较有影响的代表作品,原作者又都是世界各国卓有成就的作家,他们属于不同的流派,具有不同的风格,要了解这些作家, 要知道这些名著的主要内容,还要领略这些作品的精粹所在,通过抽丝剥茧, 排沙捡金,从中吸取营养,决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现在这本辞典,正是由各方面的专家、学者分片负责、协力编撰而成,他们都是我素所敬仰的同行,在各自的研究领域里都曾作出过、而已还在作着卓越的贡献,这就使我在望八的衰年,仍然乐于絮絮叨叨,为这本在外国文学研究和教学方面既满足了需要、又弥补了空白的工具书,向国内外读者作郑重的推荐。是为序。

朱雯1990 年 10 月 31 日于上海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