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延伸威慑战略思想的形成与实践
“延伸威慑”是美国二战结束后奉行的军事战略和核战略指导方针的重要内容之一。它的基本含义是,向美国的盟国提供核保护伞,强调运用核武器威慑苏联,不论苏联对美本土或盟国发动核或常规进攻,美国都准备以核武器进行回击。
“延伸威慑”是二战后形成的以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对抗为特征的冷战格局下,美国力图凭借其军事、经济和技术优势(核武器就是当时高技术的结晶),充当世界领导,维护它在世界范围既得利益的产物。在 40 多年的冷战时期,这一战略思想虽然不断有所调整,但是它的实质基本上没有变化,表现出下列鲜明的特点:
——把苏联看作对美国的主要威胁和在世界范围争夺影响的主要对手;
——高度依赖核武器,核武器成为美国军事战略的基石;
——通过对盟国提供核保护伞,把美自身的防务与盟国的防务联系起来,实际上达到控制盟国,以及在尽可能远离美本土的地方保卫美自身安全的目的;
——以欧洲为中心,第一位目标是确保西欧不落入苏联控制。美在战后不久(1949 年),即推动成立了北约军事集团,以核武器为后盾,与随后形成的华约军事集团在欧洲重兵对峙,这成为美苏和东西方军事对抗的中心。在亚大地区,美国也向其亚太盟国特别是日本提供军事保护和核保护伞。
战后 40 余年来,“延伸威慑”是成功还是失败,是符合美国的战略利益还是相反,这无论在美国以及世界各国,都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
美国官方以及在学术界持支持观点的学者认为,“延伸威慑”的成就是明显的,它挫败了苏联的扩张政策,保障了西欧和日本的和平、稳定和发展, 防止了两个超级大国迎头相撞而爆发世界大战的危险。特别是“延伸威慑” 作为美国遏制苏联的有力的军事手段,为美国赢得了冷战的胜利。
但是,持批评观点的人们则认为,战后 40 余年形势的发展表明,世界的总体和平得以维持,以及冷战的结束,是有着许多重要而复杂的因素在起作用的,首先是世界各国、特别是中小国家进行不懈努力的结果。而以威胁使用核武器为特征的“延伸威慑”从一开始即表现出许多固有的矛盾以及道义上的非理性,从而实际上损害了美国的战略安全利益,同时也极大地影响到世界的稳定与安宁。
对美国自身来说,延伸威慑带来的严重的消极后果也是多方面的:
首先,过度的依靠核武器,使美国冷战时期的军事战略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矛盾之中,越来越趋向僵硬和缺少回旋机动的余地。50 年代末期苏联开始掌握能够对美国本上实行摧毁性打击的战略核力量之后,“延伸威慑”包含的这一内在弱点便暴露得越加明显。它首先对美国及其盟国的战略联盟关系带来了较大的冲击。西欧国家就越来越怀疑“延伸威慑”的可信性和可靠性, 正如西欧在 60 年代初期经常提出的一个著名的问题所表达的那样:在苏联对西欧入侵时,美国会冒纽约或芝加哥被摧毁的危险而去拯救巴黎或者伦敦吗?同时西欧也惧怕美国如果真的孤注一掷对苏联的军事行动进行核报复, 西欧则难免在这种核交锋中首先遭殃。这样一种复杂的心理在美国国内也普遍存在,即认为“延伸威慑”留给美国的选择只有两个,一个是与对手同时毁灭,另一个是投降,当然这两种选择都不会是令人愉快的。
第二,核武器事实上的难以使用,还使得美国在冷战时期一直不能有效地对付第三世界地区性冲突。冷战时期发主的朝鲜战争、台湾海峡危机、古巴危机、中东冲突以及越南战争中,据报道美国都曾经认真地考虑过使用核武器,但每次都不得不放弃了。古巴危机中美国最接近于准备使用核武器, 但也因此几乎引起两个超级大国第一次核对抗的风险,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威胁使用核武器,实际上反而只能加剧地区的紧张和危机形势。
第三,在政治上,“延伸威慑”战略思想反映了一个超级大国力图凭借其强大的军事力量,充当世界警察的心态。这就经常使美国与其它国家(包括美的盟国)产生矛盾和分歧。特别是当美国企图在世界各地区积极建立一个由它主导的安全安排时,往往与许多中小国家处于对立的局面,促使这些国家民族主义、甚至反美情绪的高涨。
第四,在道义上,“延伸威慑”也包含着严重的缺陷,往往使美国在世界上陷于孤立。例如,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将自己的战略建立在威胁使用可能使人类遭受毁灭的核武器之上,实际上是把世界各国人民、包括美国人民在内都作为一种人质,这是不人道的。从另外一个角度看,美国为此积累了如此庞大的核武库,将自身的安全建立在其它国家不安全的基础上,这也是其它国家所不能接受的。这种道义上的缺陷而带来的政治上的被动,集中表现在美国自身战略的需要,已经成为世界各国强烈要求尽快制止核军备竞赛和进行核裁军的重要障碍。而美国在这种情况下又力图制止核武器扩散, 使人不得不怀疑,美国执行的是双重标准政策:一方面声称自己的核武器将继续成为军事力量的“不可代替的支柱”,并且力图使世界相信美国的核武器是有益于世界和平的;另一方面又强调核武器绝不能扩散到其它国家,甚至对无核国家发展正当的用于和平用途的核能力也心惊肉跳。这在道义上是无论如何也站不住脚的。
第五,在经济上,“延伸威慑”战略还对美国国力产生了严重的消极影响。如前所述,“延伸威慑”实际上无节制地扩大了美国的战略目标。在冷战时期,世界各个地区的紧张和冲突,都被直接或间接地看成是美苏争夺影响的反映,因而都被纳入美国的安全计划考虑之中。美国的防务摊子越铺越大,承担的义务越来越多,这即使对一个超级大国,也有力不从心之感。以里根政府为例,为了加强对苏的威慑态势,8 年中共花费约 2 万多亿美元用于防务,军事力量有了大幅度提高。但这种过度依赖军事力量确保美国安全的做法,则导致了美国在发达国家中经济地位的相对跌落,迅速成为世界最大的财政赤字、外贸逆差和债务国家;被忽视的国内大量社会问题,更在严重腐蚀着这个超级大国的社会基础。
第六,“延伸威慑”战略也促使美苏两个军事超级强国之间、乃至在世界各国之间的军备竞赛,不止一次地将世界推到核战争的边缘。从理论上说, “延伸威慑”是着眼于防止战争的,但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就要求一旦威慑失败时,具有对付对手的能力,使其感到发动战争得不偿失。在这一意义上,“延伸威慑”的立足点又是放在准备打的基础上的。就对前苏联的核威慑而言,它包含着三个层次的内容:首先,是向苏联表明美国确有使用足够的核能力来保卫自己及盟国的决心,以慑止苏联不致发动进攻;其二,如果威慑失败,则美国必须有能力在任何一级水平上作出核反应,使对手遭到难以承受的打击;第三,在冲突中,美还必须能够迫使对手以对美有利的条件, 尽早接受谈判结束战争。按照这一要求,即使在美国丧失核垄断、美苏处于
相互威慑的情况下,美国也必须在核力量方面实际上保持一定的优势,才能确保,“延伸威慑”的“可信性”。这反过来又使苏联感受到核威胁,全力采取相应措施,以不落在美国的后面。战后 40 余年来美苏的核军备竞赛,就是在这样一种逻辑下水涨船高式地发展的,而且愈演愈烈。基本的格局是, 美国在核武器技术及品种方面总要领先数年,苏联则亦步亦趋,在后紧跟, 其结果是双方无论在核武器的数量还是在质量方面都有了空前规模的提高, 摧毁能力按总爆炸当量计算, 80 年代未曾达到 160 亿吨这样荒唐的程度, 相当于为世界上每个人准备了 3.2 吨 TNT 炸药。
美苏全面规模的军备竞赛实际上还成为核武器和其它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在全球范围扩散的一个重要根源,因为它迫使其它国家出于不同目的和在不同程度上限上美苏竞赛的步伐。当前,南亚、中东地区事实上已经出现了没有公开的核武器国家,而且核扩散还有继续发展的危险。在生化武器方面, 按照美国自己的统计,约有 30 个国家正在发展化学武器,有 10 个国家正发展生物武器。这首先使美国自己感受到新的巨大威胁。
为制止军备竞赛给美国带来的不利后果,美国在冷战时期一方面加强与苏联对抗的态势,一方面又积极寻求与苏联在军备控制领域实现一定程度的合作和妥协,使双方的军备竞赛,特别是核军备竞赛处于可控制的和可预测的状态,在一旦出现危机时,避免两国卷入冲突。同时,美国还一直拉苏联共同巩固双方对世界其它国家的核优势,制止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及其技术的扩散,以避免对两个核超级大国建立起来的脆弱的核平衡造成冲击。但是, 它们本身在军备控制领域的表现是令人失望的,这自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是“延伸威慑”战略思想使美成为世界发展先进武器装备的带头羊,从而不可避免地导致世界范围的军备竞赛,这一事实看来是难以否定的。
以上可以看出,美国的“延伸威慑”战略思想对世界的和平与稳定以及美国自身的安全利益所带来的消极后果要大大超过其积极的方面。它在两个实质性问题上未处理好。一是核武器在军事战略中到底起什么作用?二是美国的战略目标究竟应是什么?事实表明,只要美国仍然把自己的战略建立在威胁使用核武器基础之上,它带来的问题就要比它企图解决的问题多得多; 另一方面,在冷战时期,美国虽然声称它的主要目标是对付苏联的威胁,但是其真正的战略目标似乎是要保持其对世界的领导地位,这常常使它难于对自己真正的战略利益下一个确切的定义。把自己的手伸得大长,目标和手段之间便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差距。
随着苏联解体和冷战结束,世界战略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这种变化促使美国重新评估其“延伸威慑”战略思想。从现在来看,美国为了维持其唯一超级大国的地位和在世界上发挥领导作用,还不想完全放弃“延伸威慑” 战略思想。它仍将把核威慑作为其军事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仍将向西欧、日本等盟国提供一定程度的核保护伞。但是,它也对“延伸威慑”进行了重要调整。例如,将由主要对前苏联进行核威慑转变为既对原苏联地区进行核威慑,也对拥有或可能拥有核武器的第三世界国家进行核威慑。又如,美国现在向西欧、日本继续提供核保护伞的重要目的之一,是防止德国、日本拥有核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