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国珍

1966 年的夏天,热得出奇,到 9 月 1 日开学时,仍不见一丝凉意。人们像是热疯了,戴着红红的袖章,神气活现地出入于大街小巷,忙着抄家、贴大家报、抓人⋯⋯

这天,一个瘦瘦的小女孩,揣着一张“入学通知书”,从城西头走到城东头,到她素来看不上眼的民办中学报到。 13 岁,中学生,本应有几分激动、几分喜悦的她,却平静得近乎麻木——因为家庭问题,她虽然考得很好, 却没能进入向往已久的、离她家很近的县一中。

班主任是位姓张的男老师。小女孩望着张老师年轻的、生机勃勃的国字形脸,心中涌出许多尊敬和佩服。可是,张老师对付不了班上的“红卫兵”, 国字脸居然一天一个颜色:头一天红红的,第二天就白了,到第三天青得吓人。

于是换了位班主任,姓齐,也是男的,看样子蛮有经验,可惜家庭出身不大好。小女孩偷偷地瞅着他,为他捏一把汗:齐老师一开始脸色就不好。不久,齐老师也被同学们轰走了。

第三位班主任是个女的,姓周,虽然年轻,但有心脏病。小女孩皱起了眉头,愁得不敢看周老师一眼。

周老师刚上讲台,“红卫兵”就发难了:“你是什么成分?”“不准你向我们灌输封、资、修!”

周老师挥挥手中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亲切地望着大家,平静地说:“现在开始学习《毛主席语录》。”

“红卫兵”不好再胡搅蛮缠了,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小女孩怦怦乱跳的心,也平稳了。

除了《毛主席语录》,周老师还用“老三篇”作语文教材。生字注音、词语解释、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还有语法修辞,一样不落。

周老师没有被轰走,小女孩快活得想哭。她开始打量这位女教师:个子不高,腰板很直;眼睛不大,却清亮如水;美中不足的是那嘴唇不好看,紫嘟嘟的。

周老师讲课说话,都有些急促;但她那一手漂亮的粉笔字,真如同她本人:柔中寓刚,秀而不弱。

小女孩舒展了眉毛,心里如注了糖水,甜甜的。她极想亲近周老师,但自己不是班干部,连“红卫兵”也不是,就找不到机会。

但是,她不再忧郁了。上课,她特别认真,劳动,她格外卖力,背“语录”她声音最大。周老师终于注意到了她。有一回,周老师要大家写作文, 题目是《我的理想》,全班就小女孩写了“我想当一名女教师”。周老师在班上读了小女孩的作文,说她写得最好。下课时,周老师把小女孩带到办公室,问她:“你爸爸干什么?”“打鱼的。”“你妈妈呢?”“在家里做饭。” 周老师又拉起小女孩的手:“那你为什么不想当工人,当农民,而要当老师呢?”小女孩想说:“因为我喜欢你,要做一个像你一样的人。”可是,她没有说真心话,她望着老师,转了一下脑子,说:“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 只能做老师。”

光彩从周老师的眼睛里消逝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嘴唇由紫而黑。小女孩害怕了,她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下午上学时,小女孩没看见周老师。

第二天上学时,才听说周老师心脏病发作,住医院了。

小女孩哭了,哭得很伤心。家里的大字报封门时,她没有哭;录取民办中学的通知书送来时,她没有哭。这一回她哭得天昏地暗,没完没了。同学们纳闷,家里人也好生奇怪。

她想去医院探望周老师,但鼓不起勇气。深夜,她学着老奶奶的样,合掌于胸,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不久,周老师出院了。她还是做小女孩的班主任,她还常常在班上念小女孩的作文。可是,小女孩不再高兴,她又成了忧郁的小女孩。

后来,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她当了“知青”,并且真的当了一名女教师。

后来,周老师身体更差了,她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她住在学校,或住在医院。

再后来,小女孩考上了师范学院,又当上了大学教师。她和周老师已经情如姐妹,无话不谈,可就是没有谈及储存心中已久的疚。

公元 1992 年,也是一个炎热的 9 月,周老师与世长辞!教师节前夕,当年的小女孩惊悉噩耗,痛不欲生。

在第 10 个教师节到来之际,当年的小女孩提起了笔,写下了如烟的往事,缅怀九泉之下的恩师。

那个小女孩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