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罗公碥

孙见喜

夜村中学距家 10 公里,每个周六,我撑着瘦弱的身子回家去。第二天, 返回学校,背着玉米惨、红薯面,手提一罐老酸菜。

这是困难时期,我 14 岁。粗劣的食物养不了正在发育的身体,艰难磨炼却培育了我顽强的意志。

难忘罗公碥。

罗公碥是几十米高的悬崖绝壁。丹江在绝壁下汹涌奔流,一条小道儿就蜿蜒在悬崖的腰间。走在上边,云雾在脚下浮游,飞鸟在身边滑翔。到了险要地段,必须脱了鞋子,脚扣岩缝,手攀树藤,趔趄而过。

罗公碥是我们每周两次的必经之地。

这里也有美丽的传说。说是古时候,人们通行不便,有罗公大仙用神鞭往悬崖上抽了一鞭子,崖间便生出这条小道儿。可这样的小道儿,实在是横在我们 14 岁少年面前最险恶的障碍啊!

若在春天,也还好。我们走一程,坐下来晒一会儿太阳,看脚下江水发蓝,空中洋溢树芽草叶的气息,肚子虽饿,眼目尽可饱餐。蝴蝶呀,野花呀, 最喜山刺玫的嫩芽,掰下来就能吃,莴笋一般清甜⋯⋯有时饿得发昏,我们就嚼节节草,吃着草锥,尽将那汁儿往肚里咽。到了险要地段,我们坐在碎石上,将裤管卷起来,将衣袖挽起来,一个过去了,再将行李递过去。这地方叫鸭子嘴,是罗公碥最险要的地方,脚下的石刺狗牙般锋利,我们必须踩在上面;钻心的疼刀剜一般在心里绞,只有将牙关咬紧,屏住呼吸,将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发动起来鼓劲,将全身的神经串接起来警惕,才能将身子从岩嘴的这边挪到那边。

最怕是夏天。江水喷溅,怒吼若雷呜;绝壁下,黄色的漩涡套叠闪烁, 仿佛恶魔的眼睛,我们贴着崖壁攀行,水声嗵嗵地砸在心里,眼睛不敢朝下看。心想:命运把我们的少年时代置于浪尖岩缝,或许是一种考验吧?就把攒在心里的狠劲吼出来:爬过去!爬过去!一边就将头在黑石头上死碰,颅骨麻木

了,额上渗出鲜血!然后,屏声静气,攀越那石嘴。通过一次,就觉得自己长高一次,成熟一次;回到家里,在大人面前,沉稳老练如艄公。

特别到了暑假前几周,大太阳将那黑岩烤得焦糊,手攀在上面烫得起泡; 脸贴在岩面,脚扣在岩尖,那种蒸烤,那种灼烙,筋骨已不能支撑,直接扣咬岩石的惟有意志。

最滑是秋天。秋天多雨,三天五天石上便起绿苔,踩之如粘鱼;手也不能攀,树枝古藤根松土软,一旦拔脱跌下悬崖,粉身碎骨。原先衣物行李还可传递,逢上这时节,每一块石头都是一分危险,脚只能作寸挪,粮袋书包只能捆在背上,牙齿咬了菜罐的绳系儿,一攀一挪,过了石嘴,肚皮被绿苔蹭得发黑,膝盖上的茧皮油亮;不知道一个人命运的分量是多少,但我 25 公斤的弱身子却在这悬崖绝壁上越磨越轻了。

最苦是冬天。最怕风搅雪,攀在岩石上,雪打得眼睛不能睁开;石上结了冰溜,光滑如抹了麻油。那份疼,那种苦,身坯子已经不能承担,支撑命运的唯有意志和心灵。山有分量,人有分量,唯有意志无分量。

心灵是一支箭,向哪里开弓都只有一个方向。飞行中的箭簇不会拐弯。人之少年,如刚射出的箭头,意志使它飞得更远。

是罗公碥培育了我的顽强意志。

后来的一切便是有意识的行为。整个罗公碥,我们只把两只鞋用带儿系了挂在脖子赤足行走。

罗公碥是石子路,三棱如锥的,尖扎如刺的,我们偏往上边踩,似乎执意将之磨圆。有一回,一位同行的长者见我们如此行走,执意要看脚底,我们跷起脚板,他用指甲扣之,“当当”如金属之音。

这长者掉泪了,给了我们每人一颗糖豆。那时节,糖是稀罕物啊!这颗豆儿糖给了我们极大鼓励,我们要一直走下去!

我们终于出了这段悬崖路。初中毕业,我们班 64 个同学,考上高中的只

有我们 4 个,这是 1962 年。高中毕业,我们 4 个都考上了大学,一个是北京师大,一个北京矿院,一个是西北军电,一个是西工院。我个人,作为长子长孙,承顶着沉重的家庭负担,在三线当工人,回西安当工程师,又转行搞文学,又重新组建家庭⋯⋯面对一系列打击和逆境,我没有趴下。有记者探询个中根源,我说是罗公碥给了我不屈的精神和意志,我的脚板至今敲起来还当当作响呢!

30 年后,我带着儿子重访罗公碥。昔日的悬崖绝壁已被拦腰劈开,眼前

是笔直宽阔的 312 国道,时速 80 公里的长途汽车箭一般射向远方。我扶着白色的里程碑,对儿子说:“对一个少年来说,如此平坦的道路未必就是好。”

(摘自《中外少年》1995 年第 8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