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泥土上的庄稼

安黎

有人说,只有对未来不抱希望的人才经常回忆往事。我才 30 岁,算不上老,但却在回忆的纠缠里脱不开身。我大概属于对未来不抱多少幻想的那类人,因而,卷着舌头,去舔湿已经凝结风干的往事。回忆往事也是一种做梦形式。既然是梦,总让人生出温馨的感觉。

1978 年,我半推荐半考试地升入一所乡村高中。那所名叫下高埝中学的学校坐落在地势比较平坦的旱塬上。瓦房排排,绿树簇簇,宛若古寺庙一样神秘和令人生畏。我们这群刚刚扔掉羊鞭的孩子,带着脚上的泥巴和身上的汗腥味,背着铺盖卷和馒头,忐忐忑忑地踏进学校的门槛。在报到册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还未喘口气儿,便被发派到校办农场去,一去就是整整一年。农场距离学校 30 华里,坐落在一条土坡的半坡里。土坡没有名字,人们

便用代词“那”做它的称谓,于是,这条土坡就叫“那那坡”,农场就叫“那那坡农场”。

半坡里劈出一片平地,卧着一座长方形的土房,就是教室了,两面临着幽森森的沟壑,两面靠着刀削般的土崖。崖下钻着十几个窑洞。干净点的, 安全点的,就是教师办公室兼卧室了,其余的皆为学生宿舍。教师总会布置自己的房间,墙上裱一圈白纸,纸上剪贴几幅电影画报,躺着的是床板,坐着的是办公室桌椅,空中悬盏昏黄的锈巴巴的电灯⋯⋯现在想来已筒陋得不能再简陋了,但在那时却让我们生出十二分的嫉妒。

在地上铺一道麦草,就是学生的床了。十几个人像一排子弹一样挤挤地睡在麦草之上。麦草十分潮湿,三天不换就能抓出水来。那时候,我们的被子非常单薄,没有褥子,两人合卷一个铺,铺条被,盖条被,肉身贴着肉身, 卷成一个筒儿。墙上打满木楔,挂着各式各样的馍袋和饮水缸子。馍因为发潮,如猴身一样长满灰绒绒的霉毛。由于挤得太紧,一个人放屁,能臭一屋子的人;一个人身上生了虱子,全宿舍的人都喊痒。晚自习后,黑糊糊的宿舍就叽喳起来。摸摸索索地钻进被筒,嘴就如开了锁一般乱吼乱喊乱唱。说得最多的还是女生,疯的时候还会如醉鬼一般吼出脱裤睡觉之类的淫话—— 这当然是一种望梅止渴的方式。说人也说鬼。鬼的故事比人的故事更生动更具诱惑力。

某天深夜,我们每个人都掏出一串鬼的故事贩卖。说者入神,听者入迷, 个个如喝了海洛因一样兴奋。一位知底细的同学说,我们住的这孔窑洞原来是个“停尸间”。一个著名的杀人犯被枪毙后在窑里停尸 10 天,无人掩埋。那死尸的面孔被猫头鹰啄得千疮百孔,身上全腐烂生蛆了。于是,大家就渲染起这个鬼的凶煞狰狞来,越渲染越觉得阴森森的寒冷,头发直立如铁刷。最后,都沉默不语了。那天晚上,许多同学恶梦叠映。第二天,宿舍里齐刷刷病倒了 6 个学生,我也是其中之一。上吐下泻,头晕目眩,住了十多天医院,请“神婆”一次次代表烧香,折腾得皮包骨头,才与疾病告别。我至今也弄不明白自己真正的病因是什么。但从那以后,我便对谈鬼说神回避三舍。

我们都是住校生。三天回家往返 70 华里地背一次馍,馍是玉米馍,冬天里冻得硬似铁块。我们叫它“秤锤”。嚼馍饮水,构成我们基本的生活。冬天里,学校总算想到让大家用热乎乎的包谷糁暖暖肚子,办起了包谷糁灶。

没有伙夫,“场长”就瞪着一双雷达式的眼睛,捕捉那些违纪而又不长眼睛的学生。捕捉到了,“场长”脸上笑花怒放,拧着他的耳朵拽到包谷糁灶前, 让他拽风箱杆子。总有那些心不在焉的学生要往枪口上碰。

包谷糁香极了。尽管只浅浅的一勺,但我们总舍不得三口两口地灌下肚去,而是细细地往嘴里一丝丝地吸,唯恐它被吸完。那感觉好极了。——我现在也常被人“押”到酒吧去喝酒,五百元上千元一桌的酒宴已不新鲜,但我从没有体会到喝包谷糁那样美妙的感觉。相反,面对满满的一桌油腻腻的面孔,心中也常常生出油腻腻的滋味,乏味透了。可见,一顿饭的香口与否很大程度上并不取决于饭菜本身,而是取决于就餐者的心态和胃口。还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那句老话:“不要因为你的胃口而去责备食物。”

尔后,我们就告别了那那坡。匆匆的岁月急急地往前走着。我们也走进了大学,走进了乱糟糟的城市,也学会了梳头照镜子和往脸上涂抹脂粉,成了所谓的作家。回首往事,一种对泥土的眷恋油然而生。走在水泥路上,睡在水泥楼板上,四周被水泥砌成的高楼大厦夹击着,心里浮涌着莫名的怅惘。泥土,哪里去了?

一次,和著名作家贾平凹一起去农村,贾先生望见一片翻耕过的土地, 像孝敬的儿子见到久违的慈父,他默默无言地跪了下去,抓起一把泥土嚼进嘴里。他的眼里潮润润的。我没有随他面土而跪,但我的心早已跪下去了。在泥土面前,霓虹灯算得了什么?在昨天面前,今天的苦又会苦到哪儿去?

泥土是永恒的,我们人类只是泥土上的庄稼。

(摘自《中外少年》1993 年第 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