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缘永恒

叶滢

我一直很害怕对别人或者有人对我有大重的承诺。

这好像和我老是一个人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样子颇吻合,朋友聚会总找不到人便叫我影子。

我知道我怕的不是承诺,是看人信誓旦旦他说:“我们一定要永远⋯⋯” 我真的很喜欢信誓旦旦大家一起说海枯石烂之类动听的话,那场面让我

不由自主地感动,然后哗啦啦地流眼泪,太平凡的生活也需要泪水来点缀。我也试过和永恒拔河,这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我是个意志并不坚定的人,这是我首先得克服的毛病。另外时间和空间这两个对手也实在强大,我这个势单力薄的小女子每每辛苦得只剩汗和泪。 “死党”在外地念书,两个人都念念叨叨到了 80 岁(如果可以活得这么

老)还要搀扶着坐在故宫的门槛上吃着冰淇淋看来往的人群。当分开时,每次写信都让信纸黑乎乎一大片,边哭边写像要不到玩具的小孩子,看她来的信也是。实在不想一个人哭,就于出了一年去五六次她念书的北京的坏事—

—兜里没多少钱,就只能坐硬座,一路满怀喜悦颠颠簸簸。

稍稍有一点胜利的快乐,慢慢便发现情况不对。和我一样喜极便手舞足蹈,不高兴就乱喊乱叫的她被北京改造成小鸟依人了?旁边还有一个笑呵呵的他。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她让我也一样乖乖地不要无所顾忌地大声说话, 不要认为化点妆就是做作,不要在男孩子面前不像个淑女。

我努力去做却始终做不好。

不甘心又有什么用?三个人出门时,她会牵他的手靠着他的肩,而我大放光芒只能做电灯泡。

真不愿想象有一天她也为人妻为人母,纵使能斗过空间又怎斗得过变迁?

泪水涟涟的信日子久了模糊不清且微有些硬,再有泪珠掉到上面只会轻轻浅浅地滑到手上,碎了,风干了。

我说我怕承诺不是我不喜欢,就像我喜欢纯白的槐花却怕槐刺扎得我生疼。

永恒是什么?千百年的质问自远古传来,人们用字画用音乐来挽留那么动人心魄的片刻,时间是不会定格的,留下来都成了古董,在玻璃柜里供人观常。我读到的只有叹息和悲哀。

现在好了,用照片用录像来温故某天的欢愉,看得见了,多好,可从前一去不复返,今天仍然是今天。

广告里美女如云人面桃花呵,“今年 20,明年 18”,擦了一万盒“少女之春”,老太太还是老太太。

永恒像是我们生活的天空上一朵晶莹而恍惚的雪莲,看着卑微如蚁的众人或者炫耀青春或者漠然地撩起额边的白发忙于生存。永恒真是美丽,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哪,她是准?

我正在青春,可我知道容颜无法永恒如此时一样干净明丽,有没有女孩和我一样担心那个爱你的人会随你青春已逝而远去?

可我并不害怕衰老,这似乎很矛盾,也是蚂蚁般的我想要经历一个生命

自来而去完整的一生。

朋友会有家而无法陪你像 18 岁时那样漫无目的地在夜风中行走,尽管我听说我们合唱的老歌发急地狂想那条路不要走完,那个夜晚别到天明。

看来,我的衰老比不过柔韧无形的永远,我只能在我有生命时与她共行。她是雪莲,在天空俯视我,看得到我刹那的幸福,让我心疼的思念;听得到我大声说笑后面气若游丝的叹息,一带而过的失望里头心碎掉的声音,我知道她对我有关怀有悲悯,还有素来的矜持和对我卑微生命的轻视。

永恒是雪莲,我是小蚂蚁。

有一天,我死掉了,我一生惟一不会悲伤而叹息的我的死来了。那我可以在我喜欢的纯白的槐花和花香中静卧,顺水而下流进永恒的河,头一次下怕槐刺扎得我生疼。

会不会有一个许多年后和我现在一样年轻的你在一堆旧杂志里看到我脆弱如纸的疑问和唠叨。但愿你是个不为我文字已发霉而头痛的孩子,我们两个隔着浩瀚时空的孩子轻抚对方的灵魂,该有多好。

惟有吊绵绵传递的生生不息来坚持与永恒同行。感谢宇宙让世界总有孩子,总有青春。

定格永远是奢望了,只有延续了再延续吧⋯⋯

(摘自《中外少年》1996 年第 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