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苏云涛

你好吗?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那天你悄然离去,可曾为我们的宿舍投下最后一眼?没有人同行的前路,是否觉察到了脚下泥土的坚实?

歌声悠悠飘过来又飘过去,你的影子就这样随着歌声翩跹而至。

那时候我们相识,你却总让我费琢磨:一口纯正的山东口音,却来自内蒙古;你酒量惊人,却总是浅尝辄止;夜深的晚上,你总静静坐在床沿,保姆似地看我们入睡,说你呼嘈声响,怕我们睡不着。你还常抽着烟问我们, 前世是什么?来世又将如何?你相信一个人的命运是无定的,这要从大事上表现出来,比如你在街上绊了一跤,这只能说你不小心,但如果在绊了一跤之后,让驶来的汽车压死,这就是命了。

大学的男生宿舍总是乱无章法,那天就我们俩,在充满汗味鞋臭的宿舍里,你吊着双脚坐在上铺,摇摇晃晃着突然问我,吃鸭子吗,小卡?我说吃。你把脚丫伸给我说吃吧。我扔下手中书将你的双脚拉下来,就是一阵扭打, 却发现了你疤痕累累的双腿,有的还刚刚长出新肉。

你告诉我说,草割的,就不再言语。良久,才喃喃地说生活呗。从此你在我心中又多了一层神秘。

你念书有一股子傻劲,其时我们正学文学史,《古代文学史》四册,附带洋洋数万篇古诗文,你愣要一篇篇读下去,不仅读了,还要背下来,也因此而顾此失彼。室友们都笑你傻。而我竟是有点于心不忍,其实只要把老师讲过的文章读一读,记住老师的观点,再把人名背景背一背,很轻易就考得高分。我说何必这么累。你用很惊奇的样子说这行得通么。过了几天,你对我说这太投机取巧,学问不会扎实,劝我别这样。

以后你读书依然用功,依然有那么一股子傻劲,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份无可奈何的坦然。

你是相信有鬼的,总缠着我给你讲鬼的故事,你说这世界充满了飘浮着的鬼魂,他们飘游在我们周围,看得见我们,我们却看不见他们,或许我们在张口说话时,一不小心,就会咬着鬼魂的一只脚。你一心认定他们很善良, 比我们人类要善良得多,他们彼此不会争斗,也不会捉弄我们,除非你很坏。我有点哑言,你的哲学书读得并不少于班上任何一位同学,不知道你的心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怪念头,只知道我是没法说服你的,无论如何我坚信没有鬼。

以后你仍然是傻傻地读书,痴痴地谈论着鬼和天命。

那一阵你在研读曹植的《洛神赋》,对文中的人神相会而相娱、相约而相别的描述,拍着我的肩膀急切他说《洛神赋》是真人真事的记录。我说何以见得。你说感觉。我不觉失笑,老兄,做学问不能凭感觉,要有根据。我有根据,你神情急切地说,第一,从全文所表现的场景、人物和情感上,绝对逼真,从文学的角度上说,场景人物可以虚构,可以造出来,情感绝对不能生造;第二,古人生活的环境与我们有很大的差别,他们生活在自然中, 与天地自然的演化运行同进退,直接看到一些现在看来不可理解的事物,比如老子说“无中生有”,现在俗语是贬义的,而在当时却是真实的,“黑洞” 理论证实了这一点。曹植在洛河边上,百无聊赖之中(其实是心灵最空寂的

时候),产生了神感应,但你能证明这一点吗?你说无需证明,你坚信有鬼神存在。我们之所以把这当问题,是因为我们人类已经完全把自己孤立起来, 封闭起来,对自然只有掠夺只有改造。人类正在堕落,因为我们失去了神灵。

图书馆里不止我俩,而他们都没有笑。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你现在好吗?你是否回到了自然,找着了你所向往的神灵?每当看夕阳红,你可曾忆起往昔快乐的点点滴滴?

过完暑假,老师说你不会回来了。像一阵风,你就这样消失在空气中,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

然而我不能原谅你的悄然而去。楼里的同学说,放假你走得很晚,都快开学了。你整日整夜呆在屋里,烟抽得很猛,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偶尔有人来坐坐你也不爱说话,只是不断地打开我的铺盖又卷起。

开学快到期中终于有了你的来信。你说早该把事情告诉我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很多事很难让人理解。你说你腿上的伤疤是在牧场干活时留下的。你去牧场是为了娶你的表妹,因为丈每娘就是姑姑可以为你的母亲治病,也可以供你上学。举行婚礼其实是为了冲喜以使母亲的病情好转,然而这种非正式的婚姻仍不容于学校,所以你走了,而你的母亲也终于不治。你还说这几个月来是回牧场结束这段荒唐的婚约,现已回到山东老家,你信上说沂蒙山很有田园情调,使你很有可能找回失去的神灵。

而今,我又听到了老狼的《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又见到你,见到你吊在我床前的双脚,你双脚上刚长出新肉的疤⋯⋯

(摘自《中外少年》1995 年第 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