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关一生

冯贵洲

童年的时候,村北是龙山,村东是龙河。于是朴素如山花的童心便简单地认为所有的山都在北边睡,所有的河都在东边流。母爱如无边缥渺的云, 不曾降下一滴甘露。我的干渴的心便孤寂如荒野的石头,任风吹日晒。在百无聊赖中我背熟了村中黑门黄门上的所有的对联,也惊动了全村人,从而使父亲借钱多了点资本。

一个不寒不冷的冬天。一个老儒送我一本线装竖版繁体字的《唐诗三百首》。这是我读的第一本课外书。被土掩半截、身体干瘦如竹签撑皮囊的老人为我读啊读啊,于是星月不再是身边的星月了。我向往那另一个古雅的世界,尤其是在伤心如花雨缤纷,而飞鸟又难以衔走的时候,我便躲进那个历经千年依然绿的树林背后。唐诗如糖,使我干瘦的思想丰满得可与玉环媲美, 但却永不饱和。

忘不了上小学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正是素无才思的榆钱子漫飘如雪的春天。薄薄淡淡、清清宽宽的树荫下有个摆书摊的。我顺手拿起一本《作文选》倚在杨树上看起来。不知看了多久,被摆摊人凶神恶煞地夺了过去,原来他已叫了好多遍:“谁拿《作文选》了?”那件事使我的心灵大受创伤。今天, 我一看到摆书摊的,便从心里不快,也极不愿意买书。

听人说,县城图书馆的书堆满一大屋。天不亮,我就步行了 20 多里路来到图书馆。见门还没开,又困又乏的我就倚着门旁的梧桐树沉沉入睡了。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书,我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没证不予借书。隔着玻璃,看着那些连名字也没听说过的书,我整整看了一个上午。要关门了我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那是个颇像秋天的夏天,大街上飘着蒙蒙密密的细雨,我的又脏又破的衣服与沾着草屑的头发,湿冷地贴紧我空空的身子。我看着琳琅满目的食品和距我遥远对我嘲讽的酒家饭馆的招牌,有种无家可归的飘泊感。

那时所有的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我难以确定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要干什么。

下午,我又早早地来到图书馆。我的举动终于引起了图书馆管理员的注意。他们听完我有气无力的诉说后泪水潸然而下。别人有证限期只准借一本书,无证的我却可以一次背一书包,旦可不限期地阅读。

一位远方的姐姐来信说:“知道什么是幸福吗?幸福就是在一个静谧如水的冬夜,慵懒地躺在温暖松软的被窝里,灯光如银霜流空,不觉飘飞。听窗外银絮‘沙沙’扑窗,似在与你窃窃私语。手里端着淡雅如一杯香茗的小书,却不看,痴痴细想许许多多如蝴蝶绕身翩飞的心事,想啊想啊,想得都想不起来想什么了,或者是谁在想了。那时真不知是想的问题傻,还是想问题的女孩傻了。”

这种情调实在与我心有戚戚焉,我喜欢在灯下不即不离不缚不脱地看书。晚上上床后,不看一会书,总觉得这一天的功课还没做完,睡意总像被什么揪扯住似的。那秋侵影瘦、霜染菊肥的夜晚,我的心情过滤再过滤,沉淀再沉淀,尽管纸质发黄的书上铅字冷若冰霜,但情痴若毒的我总能领悟到她的艳如桃李之处,并以情加热以心为锤,将其中的美质无限延展。延展到

天涯海角,延展到千年以前,与贤哲睿智深邃的目光对视,剥离其平凡的外壳透视那景趣迥异的沟回。

智慧能成为快乐的前提吗?

初中三年,我苦若昇薑,背负着从京城寄来的古今中外各种书籍,走得又苦又累。背负的东西越沉重,留下的脚印越清晰久远。我甘于寂寞,甘于清苦。

难得有个休假日,我最喜欢做的事情莫过于躺在床上看书。一会儿仰面看,一会儿侧身看,一会儿趴下看,一会儿背倚棉被看⋯⋯当看得脖子酸疼, 眼睛发涩时,忽然从书中滑落一枚秋叶般精致的书签,或是精美的糖纸。眼睛吮吸着书签上优美的诗句,鼻子嗅着糖纸上不浓不淡的香甜,竟忘了现在是几点几分,书的秀色真是可餐呢。或者飘落一张在课堂上戏传的纸条“贵洲,世界上所有的丑人加起来也不如我丑,而我无论相加相乘相乘方也丑不过你。”于是哈哈大笑,得意忘形。

无论生活中有多少数不尽的苦难与绝望,一想到书——这盒子底层的希望,我就能从沉潜的心底感悟到苦涩中的甜蜜。

自从有了点小名气后,我读书的时间比以前少了。我对此大有苦恼。我来自于土地,必返归于土地。我很渴望带着一种隐逸但绝不消极的心情,像小时一样将割草的竹篮放在身边,在河衅或桃树上读书。没有书的生活是不完美的生活。在友人去远方或遇到难免的失意与伤心时,我还可以对他们读一些佛经与道言。我不是带着迷狂的情感去追随,我只是想与暂时的悲切现实达到一种在同一条直线上,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二力平衡。而且我读书时容易进入,有时泪水涟涟,有时咬牙切齿。常在书隙中执笔把一些人批驳得一无是处,甚至一怒之下将书扔到窗外跺几脚,等气消了,再捡回来。当看到一些书实在俗不可耐,便干脆撕烂焚烧,那种痛快心情,实在难以言传。

总之,冯贵州便不为冯贵洲。书于我,将相关一生。

(摘自《中外少年》1994 年第 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