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一:电脑空间分析师自己说

我对在网络上体验将哲学观念带入真实生活的方式觉得很有兴趣。过去20 年来,我一直研究人和观念间关系的建立,特别是集中在自我观念的“适

当性”。我第一次探究这方面的问题是在 60 年代末期,研究法国人为何对弗

洛伊德学说着迷。当时法国兴起这股弗洛伊德风潮有它的背景,因为 20 世纪上半叶,法国人对心理分析都持完全排斥的态度,几乎所有的法国哲学家、心理学家、精神病医师和一般大众,都将弗洛伊德学说斥为无稽之谈。然而到了 70 年代中期,心理分析,尤其是拉康(JacquesLacan)学说一时蔚为成风,为什么呢?弗洛伊德翻身的原因何在?

我觉得很困惑,所以动身前往法国去看个究竟,发现 1986 年 5~6 月间, 学生联合劳工发起的运动对整个事态有关键性的影响。5 月事件让许多人把个人的事政治化,事件结束后就形成一个空洞。因为拉康心理分析具高度政治意味,并且提出连接社会和个人的理论,5 月事件引出但无法解决的问题便有了新的思考方向。我在写《心理分析政治学》时,研究拉康的想法—— 身分认同和语言,自我和社会之间,如何互相渗透,如何为思考的过程提供具体的意象。这些想法为思考提供近乎具体的实物。

研究过程中我发展出一种方法,如何去研究日常生活中随机思维的方法。在上述研究中,我研究的对象是从未和分析师谈过话、也从未读过弗洛伊德学说的人,了解他们对心理分析的理解。

以上所言似乎都离电脑的世界很远。但是,自从我于 1976 年任职于麻省理工学院的第一天起,我就惊讶地发现,电脑传达了心理学与哲学的新观念, 并且使它们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具体的意象的威力在于让更多人以心理分析的方法看世界,我把它们当作是“供思考的实物”。通过电脑看世界的方法是具体实物促成的。受到这个启发,我开始探讨电脑如何引发人们以新的角度看待心灵、生活和智慧。

比方说,我发现玩电脑会(电脑玩具和电子游戏)影响小孩子对生命的看法。过去孩子们面对这样的问题“什么是有生命的”,考虑的是这个东西

是否不须借助外界的推力或拉力就可以“自己协调动作”。然而,电脑出现后,他们对生命的问题就有不同的想法,标准变成:这样东西是否能够“自己思考”,是他人设计的还是自创的,是否有认知的能力,有自己的意图, 是否会欺骗。电脑改变了对生命的讨论。事实上,电脑对成人的影响也是如此,只是产生的结果不同。在《第二个自己》书中,我谈到程序设计电脑产生后,成人将人类的自动、自发、无须“程序设计”,当成是人类与众不同的关键并认为进化是生命的中心。然而,今日电脑在某些方面的确有进化的现象,因此人们就开始对上述信念产生质疑。

对生命的看法是个很好的例子,电脑的出现将一个基本的哲学问题具体化。人类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一例。20 年前,人们尚无法接受和电脑精神病医师谈自己的隐私,大家都觉得和机器交谈并不恰当。今天,大多数人对电脑精神病医师的反应都改变了,他们通常会说:“让我试试这个程序,不会有害处的,可能还可以帮助我解决问题。”这样的态度我称为新实用主义。电脑智能的概念已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事实,现在要解决的是和它交谈的方式。新实用主义引出这个问题“我们觉得适当且愿意交给电脑去做的有哪些事情?”。我们对人与电脑的关系定义相对人与人关系的认定而言,已不那么严谨了。

多年以来,我都将电脑视为引发新思想的物体,着重于探讨人和电脑一对一沟通时,这独立存在的机器所引发的思考模式。然而接近 80 年代末期, 我发现人类透过电脑彼此沟通的这种网络经验,已逐渐形成电脑改变我们思考模式的主要途径。网络经验“落实”了整套新的观念。我最近这本书《屏幕上的生活》谈的就是这些。

比方说,1960 年我住在法国时,第一次听到:自我是语言所组成的,经由是不简单的、较集中的单一自我,我们每个人都是零散部分所组成的复合物,渴望连接。有时我会半开玩笑地说,这些是我的“法国经验”。这个新的思考模式我虽然略知一二,但对它的认知仍属模糊。理论和生活经验无法结合,一直都是多重和离心理论(multiple and decentered theories)无法跟上时代变化的主因,即使理论跟上了变化的脚步,因为和生活经验的关联不够,我们仍很容易回到传统的中心思考模式。

但当你沉浸在网络上的生活时,上述概念就不再显得抽象或难以理解。举例说明:当你必须在“多用户域”中创造一个人物时,说你是语言所组成就不再是抽象的概念了,你的言语就等于你的行动,你的言语就等于你的身体,自己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同样地,获得你网络上的账号时,因为得替自己在网络上的活动取五个名字,多重身分的概念就变得具体。

在不同的在线讨论群中,一个人可能是“阿曼尼男孩”、“机车骑士”、“老古板”、“学者”和“唇印”。我在《屏幕上的生话》一书中提到,正如 1968 年 5~6 月间,在法国发生的一连串运动确认了拉康和弗洛伊德对政治和个人的看法,网络经验也使有关语言的力量,以及去除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具体化。

很重要的是,网络心理学的讨论,不能脱离当今心理学,它是以更广义角度来看身分认同的观念。心理学界有一个新兴的方向,不再以核心身分(即一个综合的自我)来定义健康的身分认同,而以能够扮演众多角色,接纳多重自我,作为健康的新定义。讨论的方向已经从综合各个角色,转变为能够随心所欲在各个角色间游走。这是一种新的语言,非病态的多重性

(nonpathological multiplicity)。在网络上,游走于视窗之间就等于轮流更换扮演的角色。在不同的在线环境,扮演的角色必定有些许差异,当然这和许多人日常生活的情况听来相去不远,但是网络具体呈现了这个概念。有趣的是,屏幕上的生活“奠定”了上述概念。

在今日的世界,你醒来的时候可能是情人,做早餐时是母亲,开车上班时又是律师。一天当中,许多人都经历这些角色的转变,也明白自己正在扮演多重角色。头脑清晰的人、成功的人、快乐的人,一个人要学习如何扮演好每个角色。在网络上,你可以看到自己同时出现在屏幕上好几个视窗里, 扮演的角色都不相同。你以自己预先写好的程序,将“身分”(pieces of self)留在不同的视窗内,同时又参与另一个视窗的讨论。你同时以不同的身分出现在数个视窗中,渐渐地,屏幕上的生活也为我们真实的生活提供了一个视窗:我们要轮流扮演好几个角色。当然,屏幕上的生活将“轮流扮演”的特性发挥得更为透彻。在我看来,这也是在线生活迷人之处:每个角色是如此不同,但深入探究又可以看出真实的影子。

多重角色扮演已是事实,我们再也不能说过这样生活的人异常或不健康。将来的办公室有实体可见的,也有虚拟的,在这两个领域,我们都会建立起持续的人际关系。将来在不同视窗间游走,表示自我存在的,不会仅限于“电脑痴”和“木讷的理工学生”而已,越来越多人会开始使用这种语言。

有人担忧人类会在网上迷失自我,尤其小孩会浪费太多时间面对电脑。这都反映出 10 年前人类对电动玩具的隐忧。我觉得这两件事有许多相同点, 青春期一开始,年轻人就要面对新环境带来的压力,新的身体变化、新的社交需求、新的隐约出现的压力、新的亲子关系。这时候,年轻人传统上就会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能够主控,尝试创新,不怕会有后果的地方。电脑让他们觉得自己有主控权、有保护,感到安全,因此对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倍具吸引力。年轻人找到这样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尝试创新的电脑空间, 必定会“上瘾”。然而,如果父母懂得如何教导子女,年轻人本身有自信、懂得自重,对生理成长没有负面的感觉,他们就能够超越此安全空间,进入人类的世界,事物不再非黑即白,而是带着一层灰色。从网上进入网外的生活中,他们将试着运用网上所学,在网外创造更良好的人际关系。

当然,人类对安全空间的需求,让你尝试新事物并解决难题的状况,并不会随青春期结束而终止。身分认同是成年人也要面对的问题。我认为,电脑空间是让我们面对身分认同问题的场所,这也是网络让人着迷的主因。

我曾经研究个人电脑对我们日常生活的影响。过去,电脑传达的哲学概念,是将人脑视为机器;今天就因特网路来看,电脑经验带来的新思考模式, 倾向于多重身分与社会网络的概念。当然,新的思考模式不是一夕之间产生的,改变需要时间。我觉得今日的世界,在现代和后现代之间、机械和后机械时代之间动荡,人类学家称此为“分界点”(liminal)。我们必须学会如何在这样的时代生存,接纳当代应运而生的新思考模式。怀念美化的过去或是勾勒光明未来的远景,都没什么意义。

新技术爆发力够强的话,将有众多机会等待发掘,先下手为强,以致产生一段不稳定的“爆炸时期”。例如,网上生活爆炸时,许多人就热烈讨论我们对身分认同、真实性和亲临其境应抱持的态度。有些人把这形容成已经进入理想化的数字时代,也有人对人类被虚拟现实给“吞噬”感到忧心。第一种人贬低了过去的价值,第二种则倾向于美化过去,声称过去人类在直接、

透明的社会里,是完全“面对面”的沟通,其实这样的黄金年代从来不存在。有人提出未来美景,有人渴望回到过去,恐惧和夸大在这两极当中动荡,我相信人类因此迷失了方向。我们处于创造不安的时刻,在电脑空间环境里创造化身的人,体验到自我同时出现在两个国度,通过其化身以全新、更复杂的方式体验身分。我们正在重新思考关于真实的概念。

我最能够肯定的是,我们不会被虚拟世界“吞噬”,也不会完全生活在实体世界中,将来要学习的是如何在这两个世界里生活。现在已经可以看到, 人类在虚拟世界相会后,会在实体的世界里见面。由电脑空间内部发展出来的社区,开始扩张到其他地方。“网外”生活里的挑战是营造能够接纳所有沟通方式的生活。今天我们仍处于发展的初期,实体和虚拟世界间的交流将越来越频繁,两个领域的分界会越来越模糊。

上述现象告诉我们,人类赋予科技意义,意义并不天生伴随科技而为。60 年代末,我第一次到巴黎居住时,和我同住的法国家庭刚刚装了电话。他们将电话视为外来的入侵者,只是为紧急医疗而准备,这项扮演媒介的科技给人冰冷的感觉;但是,另一种媒介科技却给人亲近的感觉,重要的信息当时都以气压传送信件的方式来传递。

气压传送信件的方式如下:你把写好的信带到邮局去,邮局职员就把它放到水力驱动的地下管道,系统涵盖整个巴黎。这封信最后会传到收信人所住区域的邮局,收到信的邮局职员再将信送到收信人手上。我认为气压传送信件的例子显示:沟通的工具让人觉得亲近或冰冷,不只是工具本身的结构, 反而和工具的社会结构因素有关。此外,气压传送信件的例子,也让我们了解数字传播的迷人之处,透过水力、地下管道的活门传送信件,和数字传播也有几分神似之处。

气压传送信件的优势不在于收发的时间短,而是以手传送的方式给人亲近的感觉。手碰触到信纸,手把信送到邮局,送到目的地,最后还有收信的手。电子邮件虽然少了实体的接触,我们却能得到气压传送信件所带来的迅速便捷。

电子邮件让我们讲话的方式不那么正式,回应的速度加快,就像气压传送信件。电子邮件是介于信和会话中间的媒介,它开启了许许多多的可能。在麻省理工学院,我大部分的学生都是第一次离家在外,他们急于离开父母宣告独立。有个学生告诉我,某个晚上他为考试熬夜,他母亲因为刚自“美国在线”取得账号,写了她生平第一封电子邮件寄给他。他立刻回了信,告诉他母亲来信收到,同时提到自己整晚都要熬夜读书;他母亲因为失眠,清晨四点钟再度尝试使用网络,看到他的回信后又写了一封。因为他还在读书, 所以就再度回信。他们就这样透过电脑网络对话,谈到他在麻省理工念书的压力和对第一次期中考的忧虑。要是没有电子邮件,他们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对话。我学生说,他绝不会在电话中告诉母亲因为快要考试,心里很紧张, 他准备熬夜读书。然而,电子邮件拉近了他们彼此间的距离,母亲得以和儿子联系,儿子也觉得受到慰藉。新科技有丰富的可能性,我们要透过对自身的认知善加运用,以丰富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