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式的问题

因此,多利提出的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存在”的问题——一个卡夫卡式的问题。

克隆带来的精神危机,并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多利的幽灵,萦绕着整个 20 世纪。

现代主义有关世界无法认识、荒谬感、自我否定和异化等主题,在克隆羊和转基因动物身上再一次得到了表达,并使人感到了对自身身份认定的威胁。

《变形记》中,主人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甲虫,这正成为生物学上的现实。然而,卡夫卡在 1915 年,并不是为了去证明细胞融合而发明“甲虫人”这种新生物的。

但是,上帝的确死了。不仅仅在尼采那里,而且是在罗斯林研究所里。人造了动物,接下来便是造人,这不就是最好的佐证么?因而宗教才那么卖力地维护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反对克隆人。

多利之所以轰动全球,在于其影响是全方位的,科技、经济、政治、传统观念、伦理道德、家庭结构、生活方式,但首先一点,是对精神的冲击,对人类自尊的冲击,再一次提出了人的身份确认问题和自我存在的危机感。从文学中便可以看到,19 世纪小说那种明确的创作意图和主题在 20 世

纪遭到了摈弃。人们很难从现代派文学中读出某种确定的意义,归纳出某种教化意图或得出某种道德结论。然而,从整体上,却仍然提供了一种形而上的意义,如世界的荒诞、人生的无意义、主体的失落、人的绝望和精神危机等“20 世纪的世界情绪”。

根本来讲,现代人是为自己的创造性所困惑并与无限扩张的技术和知识

世界相对抗的。现代派文学的共同倾向是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怀疑和否定。现代派在思想内容方面的典型特征是它在四种基本关系上所表现出来的全面的扭曲和严重的异化:在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然(包括大自然、人性和物质世界)和人与自我四种关系上的尖锐矛盾和畸型脱节,以及由此产生的精神创伤和变态心理,悲观绝望的情绪和虚无主义的思想。(注 21)

当代绝望感主题在艾略特的《荒原》得到了充分展现。没有任何东西比失去宗教信仰——对上帝、神圣和神秘的信仰——更加明显地居于当代经验的中心地位。在反对克隆人的声音中,我们还能听到这样的救世努力的声音。

让—保罗·萨特在《恶心》中,也指出了人与世界之间联系的破裂所引发的存在的危机。

现代主义的背景是西方工业文明和科技高度发展带来的巨大灾难,包括两次世界大战、经济恐慌、劳资冲突、核恐怖等,从而引发对科学真理、宗教、传统价值的怀疑。

哲学上的现代反理性主义,认为现代文明的衰退是因为理性过于发达。二战后,萨特的存在主义影响巨大,描写了人类存在的荒诞、无意义、人与人不可沟通等主题,也出现了表现理性世界和非人化物的荒诞戏剧,反映物质和精神对立、理性与感性分离的新小说。

这些小说和哲理,往往以人与机器、人与动物的关系作为切入点。这可能是最能表达人之无奈的情境。卡夫卡便是这样的。他的另一篇《致科学院的报告》,写猿进化成人后的荒谬感受。

捷克现代派作家卡莱尔·恰佩克的《万能机器人》描写现代人沦落为机器人,失去了人的本质,也就失去了自我的悲剧。在人从属于物的情况下, 人失去了本性,成为非人,成为对自己、对别人来说都是异化了的分子。

尤尼·奥尔金更把自我归属的问题,看作人类永恒的命运问题。《毛猿》剧中的主人公轮船上的伙夫杨克是现代人(也是古代人)的象征,他在丧失了宗教信仰和与大自然的和谐以后,精神上处于悬空状态。他不能前进,就企图后退,到动物园和毛猿结交,不料毛猿也不认他,把他用力一抱使其重伤。

克隆羊和克隆人引出的,恐怕就不是简单的破坏家庭伦常这样一类问题了。这样的主题,也成了新浪潮西方科幻小说的主题。其中一些便是以克隆人为题展开,着力展示存在的荒谬。科学仅仅成为背景了。

然而,现代主义还保存着对意义的探求和自我的张扬。

因此,现代主义作为宗教思想消亡后的替代品显得力不从心,因为它在反理性的后面还想给世界一个秩序和意义。二战后,它的纪元终结了。

可以认为,克隆人问题实际上既是西方社会现代主义情绪的延续,又杂入了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