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大美

道家在思想上是师法自然的,而其艺术主张也以自然为最高审美原则: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知北游》)。从“道法自然”推及到艺术的师法自然。自然的美学标准就是不矫情、不伪饰、不雕琢,因此自然美第一要素便是真。庄子谓:“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渔父》)。真是从自然中得来的,因而它成为不可转移的审美标准。艺术是表现人生、表现人的心灵世界的,道家强调的自然是宇宙的普遍规律,也是人性情表现的普遍法则,这一点对中国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艺术家之所以要表白要言说,乃是顺乎自然本性,是对大自然的回应:“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明诗》)。文学被看成是生命的自然流淌:“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乎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当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言语的表达、语言的风格都是源于自然,自然是美的最高境界。一切文学都遵循随物赋形、率性任真的天然风格。

中国文学一直反对堆砌的形式主义文风,虽然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曾出现过六朝绮靡雕琢的形式主义文风,但文学的主流一直是标举古朴自然的文学风格。王国维先生说:”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自然的旋律构成了中国文学的最强音。

中国古典诗论正是以自然为中心构造其理论体系的。

《文镜秘府·论文意》说:“自古文章,起于无作,兴于自然,感激而成。”自然是文学家们对艺术的普遍见解。

杨万里云:“我初无意于作是诗,而是物是事适然触乎我,我之意亦适

然感乎是物是事,触先焉,感随焉,而是诗出焉。我何与也哉?天也,斯谓之兴”(《诚斋集》卷六七)。这里存在一个时间过程,有一种因果关系: “触先焉,感随焉。”不是诗人唤出了自然,而是自然唤起了诗人。天人之间、物我之间就不再是因果关系,而是同步关系。“我亦物也,物亦物也, 物之与物也,又何以相物也”,这里道出了人与自然的平等关系,诗不过是诗与自然相逢,是诗人情感与自然精神的交流贯通,用司空图的话说是“薄言情语,悠悠天钧。”

当然中国艺术对自然的追求不仅仅是描摩,是写实,而是寻求象外之象、境外之境、韵外之韵。《庄子·外物》云:“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 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庄子的论点与

《周易》的“在象以尽意”论不同,他认为只有超越“言”跳出“言外”才能把握无穷无尽的神秘而深刻的意。人不仅是观物天地,取象天地,更重要的是体味天地、感悟天地。北宋绘画理论家郭熙论山水画云:“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阴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繄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烟云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生此心,如将即处,此画之意外妙也”(《林泉高致·山水训》)。描摹自然而又超越自然,感动自然而又领悟自然,尺幅之间,寄寓无限的心灵感动,这就是艺术家要展现的世界。由此艺术有了一重又一重的象外之意, 正如王夫之所谓:“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

而这样的艺术境界是与道家的美学境界有感斯应秘响旁通的。道家思想深深影响了中国文人的艺术修养,古典文人们习惯于流连山水,寄心自然, 歌天上之明月,啸林间之长风,飘飘欲仙,遗世独立,形成了特有的亲近自然的人格风范,士大夫们在历经人生悲凉之后,从社会功利中超拔出来,由功利化、目的化的人生转向艺术化、过程化的人生,一任世事沧桑、白云苍狗,而陶醉于自然永恒的领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