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的主人

中国文化田园是乐园的代表,而田园是自然的缩影。因此西方乐园里的主人是上帝是神,而在中国文学里,田园的主人是一批歌唱的自食其力的隐者。他们是人,是摆脱了种种尘世追求的返归自然的人。也许他们摆脱的并不彻底,但其精神意趣是如此的。

首先他们是自我放逐的隐者。隐士自古有之。先秦的许多典籍里都记载这一个隐士许由,传说:“尧致天下而让焉,乃退而遁于中岳颖水之阳、箕山之下隐。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之滨。”《庄子·让王》篇中也记载了六随、务无的故事。三代最著名的隐士是“义不食周粟” 的伯夷、叔齐了。但这些隐士多带有一身疾愤满腹牢骚,吟唱着“于嗟徂兮, 命之衰兮”而归隐山林。隐逸是从失意开始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失意者都成为隐士。屈原可以说是极端的失意之人了,然而他不是隐士,就是因为他的浪迹天涯是被放逐的,但这种放逐来自君王。韩愈、柳宗元、白居易、苏东坡等被放逐也是迫不得已,因此他们不是隐士,也不能真正成为田园诗人。

田园诗人是一批自我放逐者,选择田园并不是暂时托身的无奈,而是一种解脱一种归宿,诗人感到的是自由与欢欣。请看《归园田居》诗: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

人林,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杂尘,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 复得返自然。

陶渊明的自然是士大夫返归田园的真情流露。田园风光是一幅图画:八九间草屋、十余亩宅院、榆青柳绿、桃红李白、远树依稀、炊烟飘飘,狗吠深巷,鸡鸣桑间。诗人的心中也悠闲自得,有一种解放了的闲适之感。虽然陶渊明也有人生失意仕途波折,但他比起那些宦海里浮沉的大起大落的诗人们来说,这点挫折也算不了什么,他们归隐主要源于对田园对自然的挚爱, 源于生命深处的本性,这比起陆机、谢灵运等在遭受巨大的政治打击之后偶一登临抒发的虚无飘渺的感慨实在亲切自然得多。自然在陆机在谢灵运是一时寄情的避风港,而对于陶渊明来说则是家园,是生命的安歇处。对于陶渊明来说,回归田园并没有什么外力的催促,而是源于本性的恢复心灵的恢复、源于对自然的渴望,世俗的世界则是“尘网”是“樊笼”。这样他的田园就是冲破牢笼的解放与逍遥,这样他的放逐不是来自外在而是自我的放逐,这样的放逐就是诗意的漫游,是向着大自然诗意的回归。

在陶渊明那里,自然是一面旗帜,永远召唤着他,吸引着他。陶渊明的思想核心是自然。《归去来兮辞》说“质性自然”,《形影神序》又说“神辨自然以释之”。自然是他的人生理想也是他的艺术准则。他在《自祭文》中说:“茫茫大块,悠悠高曼,是生万物,余得为人。”人是秉受天地灵气而生,因此避免世俗的干扰,隐居山林,就是最符合人的本性的,因而每当自然在召唤他时,他就情不自禁欢欣不已。在《归去来兮辞》中,他写到自己返归家园时看到家乡的门楣时,立即“载欣载奔”,像一个阔别已久回到家乡的孩子,沉醉于“引壶■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的日常生活,诗人“抚孤松而盘桓”,逍遥于“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的自然世界里。

对于尘世来说,他是隐者是放逐者,而对于自然来说,他是回归者。 第二,田园诗人是耕耘者。自我放逐只是田园诗人精神上的弃世绝尘,

但就现实意义而言,任何人都必须是实实在在的生存者。食官受禄,把生命托付到别人手中,必然仰人鼻息不得自由。庄子式的超越自由固然自由,但它缺少现实的土壤,所以庄子也只能过着衣衫褴褛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也艰难说得上超越。因此真正的隐逸真正的返归自然还必须找到生存的土壤。田园诗人从仕途从高官厚禄的追求中走向隐逸走向自然,并不是妄想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仙客,他们只想与世无争,自食其力。那么在中国这个以传统农业为主要经营方式的社会环境中,要做个自食其力的普通人,应选择的最平常最基本的事务当然是耕田了。真正的田园诗人必须是真正的耕耘者。

真正的田园诗是从这里写起的。《诗·魏风·十亩之间》谓: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这是最早的隐逸诗,也是最早的田园诗。但这里的田园歌唱与“桑者闲闲”“桑者泄泄”的心灵愉悦,有着“十亩之间”的生活基础,有着躬耕自足的生活基础。

陶渊明也是这样的耕者,他完成了士大夫从精神的漫游隐逸到田园的诗意生存的转变。陶渊明向往躬耕稼穑民风淳朴的上古生活,指责“曳裾拱手”

“宴安自逸”的“众庶”,对于东晋士族倾慕放达与好逸恶劳的风气具有针锋相对的批判意义。在《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和《移居》诗中,他明确指出:“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这种主张力耕的自然有为论,便是陶渊明与自然无为的东晋玄学观的最根本的区别,在坚持躬耕的实践中,他更进一步体味到田园的可爱与劳动的艰辛: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诗人黎明荷锄披星戴月到南山下的豆田里锄草,路旁的草丛中盈盈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管,但他仍然祈盼着一个丰收的年景。丰收的祈盼战胜了肉体的痛苦,诗人感情升华了,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了。诗的画面也带有泥土的气息,大自然的芳香扑面而来。

这同王维等人的田园诗有着明显的不同。他们虽然在一些田园诗中偶尔也披褐依仗,立于荆扉,做些悠闲事务,那只不过是别样的闲情逸致罢了。而陶渊明却实实在在是个躬耕田亩的诗人。

第三,田园诗人是歌者。以陶渊明为代表的田园诗人也隐逸也耕种,但他们毕竟不是普通的农民,也不是纯然的隐士。他们有隐逸情趣,也躬耕南亩,但他们首先是歌者,不然我们就难以了解了他们了。他们把对大自然的挚爱化作歌吟唱出来,由此我们才获得了对田园自然风光的艺术感受。

陶诗往往描写最平常的事物,如村舍、鸡犬、豆苗、桑麻、春风、细雨, 一些看似平凡的事物,一经他的笔触就有新鲜的感觉。“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翩翩来新燕,双双入我庐。”①一阵春雨, 万木舒展,新燕来庐,传达出农家特有的新春景象。“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①自然在他面前永远是那么值得珍惜。一片阴凉,一阵清风,都让他弥足珍贵。陶渊明爱田野里的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也爱自己的房屋——“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田园被诗化了,被美化了,他自己的精神情趣也融入田园之中了。我注意到陶渊明后期的诗,已绝少议论尘世樊笼之类。这比起那些写两句田园发两句牢骚的诗人,心境平和多了,表明他真正在田园中忘情忘世,陶醉于“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的境界中。

在理想光辉的照耀下,田园超越了现实的意义,成了充满欢欣愉悦的精神憩园。田家劳动本身是很艰苦的事:或“足蒸暑士气,背灼炎天光”,② 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③。而田园诗人结田园带去了诗带去了歌唱, 诗与田园劳作的结合使它成为快乐与逍遥的寄托,获得了安顿的快乐,陶诗常常描写这样的欢乐:“欢来苦夕短”、④“闲饮自欢然”。⑤在“怀良辰以

① 《拟古》。

① 《和郭主簿》。

② 白居易《观刈麦》。

③ 李绅《悯农》。

④ 陶渊明《归园田居》。

⑤ 陶渊明《答庞参年》。

孤往,或植杖而耕籽。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的田园耕耘的欢欣中, 感受到“乐夫天命复奚疑”的真谛。

对于一般劳作者而言,田园仅仅是生存的土壤,而在田园诗人那里,它不仅是劳作的生存的,更是艺术的审美的歌唱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田园诗人是田园的真正发现者。田园是自然的集中代表,回归田园也就是回归自然, 而歌唱田园也就是歌唱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