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类而长之

《周易》对中国古典哲学和艺术的影响是深远的。《系辞》在说到《周易》的象征原则时说：“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是说《易》的象征依靠的是由一而多、由简单到复杂的引申方式，遇到同类则扩大其象征，凡触类处即可引申，这一点用以说明《周易》对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的影响也是恰如其分的话。

太阳与月亮是《周易》的根本象征方式，“天地之大德曰生”是它的基本思想原则，这一点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影响是深刻的。哲学家们从太阳月亮中推导出阴阳，而阴阳变化又遵循生生不已的变化准则。

《系辞》谓：“一阴一阳之谓道。”而阴阳是万事万物变化的基本动力。阴阳观念的广泛普及又使中国哲学产生了“二”的境界，所谓“二”就是自然界的二元性，是宇宙万物阴阳二性的对立统一和一分为二。《易·系辞》云：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这是一个典型的“一分为二”的宇宙模式，阴阳从静止的太一境界中分离出来，于是产生裂变生生不息。《淮南子·天文训》对此进一步地阐释道： “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为阴阳，阴阳和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阴阳在抽象的思维空间里，依然体现着大自然的生命化育原则，表现出由简趋繁由少生多的过程。在中国哲学里，“一”就是大自然混混茫茫的原始状态，阴阳是被人初识的自然，它的演化规则是化生，阴阳是“二”，而“三”是四时变化，万物生焉，它体现着世界的多样性、复杂性、生动性。北宋周敦颐在《太极图》中这样描绘宇宙的生成：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阳分阴，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化生，而变化无穷焉。

在这个宇宙生成图中，最基本的是自然，其宇宙观是以自然为中心的宇宙观，而这样的宇宙观在《周易》中就已形成了。肯定生命，张扬生命的意志，以生命充塞宇宙贯注万物是中国文化的根本特点。《礼记·乐记》谓：

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

时，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化不时则不生，男女无辨则乱生，天之情也。⋯⋯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动者，地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 天地合，阴阳相得。煦妪覆育万物，然后草本茂。区萌达，羽翼奋，角觡生，蛰虫昭苏， 羽者妪伏。毛者孕鬻，胎生者不■，而卵生者不殈。

在《乐记》里，天地万物充满了旺盛的生命气息，天地交感，化生万物； 雷霆变化，引动四时；日月更迭，草木荣枯，天以其动唤醒万物，地以其静， 滋养万物。在天与地的交媾中，草木繁生，云兴雨作，天地之间流动者一曲伟大的生命交响乐曲，这伟大的乐音与天地间生命的化生是同律互动的，由此中国哲学的境界与中国的艺术境界也和谐地交融于一体。

《周易》的阴阳观还把天的刚健雄浑与地的柔顺厚笃上升为两种审美境界：

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

《乾·文言》

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云行雨施，天下平

也。

《系辞上》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 夫坤，天下之至顺也。

《系辞下》

《易经》的作者几乎是以诗的语言、诗的激情来歌颂赞美天地的美学品格。在他们看来，天是最雄伟最广大的道，其高尚的品格是雄健，乾有坚定不移的刚健品格，有时乘六龙以御天的磅礴气势，这样中国古代文论家们便从中演绎出：“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之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的审美境界，这就是雄浑，是高古，是阳刚。而地的品格是至柔， 是顺应，它以默不言说的宁静滋生万物，它有“厚德载物”的广阔胸怀，具有含弘一切的品性，中国古代文论家由此引申出“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的含蓄自然的美学境界，这就是淡泊，是婉约，是阴柔。阳刚与阴柔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两种基本风格。清代桐城文人姚鼐对此作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 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

《答鲁■非》

《文言》认为天地间“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审美不过是大自然的表现形式，不过是心灵对自然形式的感应而已。先哲们就是在对自然的感动中体会着天的雄壮与地的秀美。而抽象的审美原则竟然变成了大自然的体悟，那雷霆闪电、长风峻岭、冲决的大河，奔腾的骏马，

代表着大气磅礴的英雄主义气度的阳刚之美。而朝霞清风、林泉云烟、清澈的溪水、荡漾的波纹，则象征着清风明月般的阴柔之美，而阳刚与阴柔都融进太阳的热烈与月亮的宁静的光芒，用汉人的话说就是：日月为易，象阴阳也。